她是村塾里唯一的女童,先生起初不肯收,是爹爹背了一篓新打的野味,又塞了半吊钱,才换来先生点头。她珍惜极了,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把弟弟们安顿好,再跑去学堂。她比所有男孩子都认真,背书的声音最响亮,写字最工整。先生渐渐喜欢她,私下借书给她,她如饥似渴地读,夜里就着油灯,把《千字文》《百家姓》翻得卷了边。
弟弟们还小,她就当他们的小先生。她教大弟认字,教二弟背诗,把三弟抱在膝上,指着书上的字一遍遍念。那时,家里总是笑声不断,爹爹从山里回来,会给她带一把野果子,娘亲绣帕子时,会让她坐在旁边念书听。日子虽不富裕,却温暖得像冬日的炉火,让人安心。
可谁能想到,大旱来得这样快!
田里的庄稼枯了,山里的猎物少了,娘的绣坊关了,先生的束修交不起了。先生临走那天,把她叫到跟前,塞给她一本《论语》,低声说:九月,别放弃读书。世道艰难,女子虽不能入仕,但学识是兴家之本。她死死抱着书,眼泪砸在封面上,却不敢哭出声。
如今,那本书还藏在她的枕头底下,可她再没力气翻开它了。
九月!娘的喊声又传来,比先前更急。她深吸一口气,拎起空竹篓,拖着发软的腿往家走。风卷着黄沙扑在脸上,像刀子割人。她忽然想起先生教过的一句诗——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九月的脚步有些蹒跚,瘦弱的身子像秋风中摇曳的芦苇,随时都可能折断。她每走一步,干裂的嘴唇就轻轻颤抖一下,仿佛连呼吸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路边的树早已被剥得精光,白森森的树干裸露在烈日下,树皮被扒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龟裂的躯干,像一具具枯骨伸向天空。那些树曾经枝繁叶茂,她记得夏天时,弟弟们总爱在树荫下玩耍,她则坐在一旁背书。如今,连最后一片叶子都成了奢望。
乡间的小路铺着细腻的黄土,踩上去本该柔软舒适,可如今却烫得吓人。干旱吸走了每一丝水分,土地裂开一道道狰狞的口子,像一张张饥饿的大嘴,无声地吞噬着希望。九月的草鞋早已磨破,脚底被炙烤得生疼,可她顾不上这些。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家——那座曾经还算整齐的土屋,如今在三年风吹日晒的摧残下,像一位垂死的老人,佝偻着身躯,墙皮剥落,屋顶的茅草稀疏得遮不住风雨。如果不是这场大旱,今年本该是翻新房屋的时候。爹爹早就计划好了,等秋收后要请工匠来,把土墙加固,换上新的瓦片。可现在,连修补一个破洞的力气都没有了。
木质的大门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门框歪斜着,仿佛随时都会倒塌。九月记得这扇门曾经被娘擦得发亮,门环上还系着红布条,说是能保平安。如今红布早已褪色,在风中凄凉地飘荡。
父亲李大山蹲在门槛上,三个弟弟蜷缩在角落里,像三只瘦弱的小兽。九月的目光被父亲脚边那个褪色的蓝布包袱吸引——那是娘的嫁妆包袱,平日里收在箱底,从不轻易拿出来。母亲的眼里含着泪,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
九月,过来。父亲的声音比往日柔和,却让九月的心揪得更紧。她慢慢走过去,看见父亲粗糙的大手抚过那个蓝布包袱,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刚出生的羊羔。那双手曾经有力得能举起百斤重的粮袋,现在却瘦骨嶙峋,青筋凸起。
仓家...就是村东头那户医家,愿意收你做童养媳。父亲的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九月心上。她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墙壁才能站稳。他们家老爷仓梓青是个善人,家里有粮,你去...不会饿着。
九月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仓家那个比她大四岁的儿子——仓家少爷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她,上次在井边遇见时,还故意碰了她的手。她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娘...九月转向母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母亲别过脸去,可九月还是看见了一滴泪砸在泥地上,瞬间就被干渴的土地吞没了。角落里,最小的弟弟突然哭了起来,声音微弱得像只病弱的小猫。大弟紧紧抱着他,二弟则死死盯着那个蓝布包袱,眼神空洞得可怕。
父亲艰难地站起身,从怀里掏出半块发黑的馍,掰成四份分给弟弟们。九月注意到,父亲自己的那份,又悄悄放回了怀里。这个动作让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泪水终于决堤而出——爹娘是要给她寻一条生路呀。
这个念头在九月心里翻涌,既苦涩又温暖。她看着母亲凹陷的脸颊,父亲佝偻的背脊,突然明白——这不是抛弃,这是他们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肖菜花一把抱住女儿,瘦骨嶙峋的身体颤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她的手指紧紧攥着九月破旧的衣襟,仿佛一松手,女儿就会消失。娘舍不得你,可家里实在...你三个弟弟都快饿死了...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她从怀里掏出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饼,颤抖着塞进九月手里,这是仓家给的订礼,你...你今天就去。
那饼黑黄干硬,表面裂着细纹,却散发着久违的粮食香气。九月低头看着它,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三个弟弟的眼睛立刻黏在上面,最小的三壮已经爬了过来,脏兮兮的小手抓住她的衣角,指节凸出得像几根细树枝。阿姐...他虚弱地叫着,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块饼,干裂的嘴唇蠕动着。
九月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她深吸一口气,把饼掰成四块——最大的给父亲,三块小的分给弟弟们。李大壮接过饼,立刻塞进嘴里,连嚼都顾不上嚼,硬生生往下咽,噎得直翻白眼。二壮和三壮却犹豫地看着姐姐,小手捧着饼,迟迟不动。
吃吧,九月挤出一个笑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阿姐去仓家,以后...以后会有更多吃的。
三壮终于把饼塞进嘴里,小脸皱成一团——饼太硬了,他咬不动,只能含着,让口水慢慢把它泡软。二壮却突然扑进九月怀里,瘦小的身子抖得像筛糠:阿姐不走...我不吃饼了...阿姐别走...
九月紧紧抱住弟弟,把脸埋在他枯黄的头发里。她闻到了饥饿的味道,酸涩的,带着尘土气。父亲别过脸去,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眼睛。母亲则突然转身,踉跄着冲进里屋,传来压抑的、破碎的哭声。
门外,夕阳把天空染成血红色。九月知道,等太阳落山,她就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十三年的家,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做一个陌生人的妻子。她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论语》——那是先生留给她的,也是她最后的念想。
阿姐...三壮含着饼,含糊不清地叫她。九月蹲下身,轻轻擦去他脸上的尘土:要听爹娘的话,等阿姐...等阿姐回来。
她知道这是个谎言。童养媳很少有能回娘家的。但此刻,她愿意相信这个谎言,就像相信干旱终会过去,雨水终会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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