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中,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正叉腰而立,粗布衣裳裹着壮实的身板,满脸横肉在晨光里泛着油光。九月平静地望向她,既不低头也不退缩。她清楚自己此刻的身份连府中最下等的丫鬟都不如,但她记得母亲临行前攥着她的手说:吃饭靠的是劳动,不是施舍。村塾先生也常捋着胡须教导:气节二字,重逾千金。她知道,这就是母亲口中的,是一个人活着的脊梁。
童养媳可不是少奶奶,得干活!王妈粗声粗气地喝道,故意将唾沫星子喷在九月脸上,我是后院管家婆子,你叫我王妈就行!
九月没有应声,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如水。这反应让王妈莫名心头一颤,准备好的下马威竟噎在喉头。她下意识避开九月的视线,粗短的手指无意识地搓了搓衣角。
先、先从烧火做起!王妈突然提高嗓门,像是要驱散心头那股异样,说完便转身大步往厨房走去。晨露打湿的石子路上,她走得又急又重,仿佛这样就能踩碎方才那一瞬的慌乱。
邪了门了......王妈暗自嘀咕,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只见那瘦小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晨雾中挺直的背影像一株新竹,明明弱不禁风,却带着股说不出的韧劲。
厨房里,柴火堆得老高。九月挽起袖子,露出纤细却布满茧子的手腕。她熟练地架起柴禾,火石相击的瞬间,王妈看见这丫头眼底跳动的火光,竟比灶膛里的火还要亮。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模糊的梦。九月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刺骨的寒风中开始一天的劳作。她要打扫三个院落,清洗堆积如山的衣物,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还要伺候仓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的起居。仓家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大户,除了老爷夫人和五个子女外,还有老爷的弟弟仓志豪一家三口,以及十几个长工丫鬟,人口众多,规矩森严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仓呈暄作为长子,肩负着继承家业的重任。他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诵读医书,夜深人静时还能看见他窗前摇曳的灯火。九月偶尔在送饭或打扫时会遇见他,那个清俊的少年总是温和地笑笑,有时还会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塞给她一块麦芽糖或一块桂花糕。这些小小的甜味,成了九月苦涩生活中唯一的慰藉。
寒冬来得又急又猛。王妈似乎存心要磋磨九月,给她的活计越来越多,常常要做到三更半夜。井水刚打上来时还冒着淡淡的热气,但等泡上衣服再洗时,就已经冷得刺骨。九月的双手很快长满了冻疮,红肿发痒,碰一下都钻心地疼。
一个月后的傍晚,夕阳将井台染成血色。九月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搓洗着一大盆衣物,手指冻得通红发紫,几乎失去了知觉。这时,一阵熟悉的药香飘来,她抬头看见仓呈暄站在不远处,眉头紧锁。
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用热水?他快步走来,蹲下身问道。
九月慌忙站起身行礼,冻僵的膝盖让她踉跄了一下:回少爷,王妈说...说柴火珍贵,洗衣不能用热水。她的声音细若蚊蝇,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
仓呈暄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突然伸手握住九月的手,那双常年翻阅医书的手温暖而干燥:都冻僵了。九月像被烫到一样想抽回手,却被他轻轻握住,别动,我给你暖暖。
九月的脸地烧了起来,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这是除了父亲外,第一个握她手的男子。少年的掌心温暖有力,指腹因常年执笔而生着薄茧,此刻正轻柔地摩挲着她冻伤的手指。她低着头,看见两人的影子在夕阳下交叠在一起,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以后洗衣用热水。仓呈暄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就说是我吩咐的。
井台边的老梅树不知何时绽开了第一朵花,暗香浮动。九月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
呈暄!
一声严厉的呵斥突然从廊下传来,惊得九月浑身一颤。她抬头看见仓老爷负手而立,面色阴沉如铁。廊檐下的阴影斜斜地切在他脸上,显得那双眼睛格外锐利。
仓呈暄立刻松开了九月的手,转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回父亲,还差最后两卷。
那还在这里磨蹭什么?仓梓青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九月,在她红肿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又冷冷地移开,记住你的身份,不要做些不合规矩的事。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锥刺入九月的心口。
九月缓缓收回手,将冻得通红的手指藏进袖中。她向仓老爷福了福身,动作不卑不亢,连衣角都不曾乱一分。
老爷教训得是。她声音清浅,却字字清晰,少爷心善,见奴婢手生冻疮,才吩咐用热水洗衣。是奴婢不懂规矩,往后定当注意。
她垂着眼睫,神色平静,仿佛方才的慌乱从未存在。这番话既全了仓呈暄的体面,又给了仓老爷台阶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仓梓青眯起眼睛,重新打量这个瘦小的丫头。原以为不过是个粗鄙的乡下丫头,没想到竟有这般进退得宜的谈吐。他冷哼一声,甩袖而去,临走前丢下一句:记住自己的本分。
待脚步声远去,九月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她转身对仓呈暄福身一礼,低声道:少爷快回去吧,莫要耽误了功课。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仓呈暄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她:敷在手上,能缓解冻疮。
九月没有推辞,双手接过,指尖不曾与他相触半分。她微微颔首:多谢少爷。
她轻轻摩挲着瓷瓶,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转身时,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步履沉稳地走向井台。寒风吹动她的衣角,却吹不散她眼底的清明。她知道,在这深宅大院里,一时的怜悯改变不了什么。真正的路,得靠自己一步步走出来。
她或许卑微如尘,但绝不会任人践踏。
王妈躲在廊柱后窥视,本以为会看到九月狼狈的模样,却不想这丫头竟能从容应对老爷的责难。她撇了撇嘴,心里却莫名生出一丝忌惮——这丫头,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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