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仪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针,同样刺在陶焕身上。十年大理寺卿的权柄与殚精竭虑,并未给他带来多少养尊处优的富态,反而在他身上沉淀下一种深重的疲惫与孤峭。他身着象征三品大员的深紫官袍,衣料华贵,却掩盖不住那份由内而外的沉重。鬓角早已染上霜色,虽不如妻子那般触目惊心,却也星星点点,昭示着岁月与心事的无情侵蚀。他的面容轮廓依旧刚毅,如同大理寺门前历经风雨的石兽,只是眉宇间被刻下了一道深如刀削的“川”字纹路,那是常年紧锁眉头、忧思过度的印记。眼角的细纹密布,延伸至微微下垂的眼睑,使得那双原本洞察秋毫、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在跳跃的火光下,竟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与深不见底的疲惫。他的嘴唇紧抿着,唇线绷得笔直,如同一条拉紧的弓弦,压抑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惊涛骇浪。握着桃木符的手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手背上青筋虬结,那道贯穿左掌的狰狞旧疤,在火光下仿佛一条苏醒的毒蛇,随着他指尖的颤抖而微微扭动。十年了,他像一个在无边黑暗中踽踽独行的囚徒,女儿的失踪是他背负的沉重枷锁,大理寺的案牍劳形是他麻痹痛苦的烈酒。他看似冷静自持,是朝廷柱石,是断案如神的大理寺卿,内里却早已被愧疚与思念啃噬得千疮百孔,如同这冰窖中被冰封的荔枝,外表鲜红诱人,内里却凝结着刺骨的寒冰。
就在崔令仪那双燃烧着异样光芒的眼睛,与陶焕那双深埋着十年苦痛与疲惫的眸子相撞的刹那——
那块小小的、残破的、染着污血的桃木符,不再是冰冷的证物,它骤然变成了一簇火种!一簇足以点燃他们早已冰封死寂的心湖,足以烧穿十年绝望深渊的火种!
“夭……”
陶焕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一个破碎的音节。不是疑问,而是确认!是对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的确认!这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禁锢他们情感的闸门。
崔令仪的身体猛地一晃,仿佛被无形的巨力击中。她踉跄着向前扑了一步,素白的裙裾扫过冰冷的地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在这死寂的冰窖中却清晰得如同惊雷。她伸出了手——那只手,曾经握剑时稳如磐石,此刻却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想要去触碰陶焕手中的桃木符。
她的目光死死锁着那个残缺的“夭”字,干裂苍白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描摹着那个字的轮廓。十年!整整十年!她踏遍了无数州县,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力量,绘制了无数张贩卖孩童的路线图,训练了府中侍女成为“寻桃影卫”,却如同大海捞针,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被冰冷的现实浇灭。她几乎要相信,她的夭夭,她那个会辨荔枝、会偷戴剑穗、扬言要做“女少卿”的夭夭,真的如同那夜消失的桃花精灵,被这无情的尘世彻底吞噬了。
可是现在,这块符片!这块刻着她女儿名字的符片!它沾着陌生人的血,出现在本不该有它的地方,出现在与岭南荔枝相关的死亡现场!这绝不是巧合!这绝不是!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崔令仪的喉头,灼烧着她的眼睛。十年未曾流下的泪水,在这一刻汹涌地冲破了冰封的堤坝,在她深陷的眼窝中汇聚,模糊了视线,却无法模糊她眼中那重新被点燃的、名为“希望”的熊熊烈焰!那烈焰如此炽热,仿佛要将她满头的霜雪都融化,要将这冰窖的万年寒冰都蒸发!
陶焕看着妻子眼中那久违的、几乎要焚尽一切的光,看着她伸出的、颤抖的手。他掌心的旧疤被桃木片的边缘硌得生疼,但这疼痛却如此真实,如此令人……振奋!他不再是那个在绝望深渊中麻木行走的囚徒。驿卒的死因、青皮荔枝的来源、这符片背后的阴谋……所有的谜团都变得无比重要,因为它们可能指向一个他连做梦都不敢再奢望的答案!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寒刺骨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奇异地带来一丝灼热。他缓缓地、无比珍重地,将那块染血的桃木符,放进了妻子冰冷颤抖的手中。
当崔令仪冰凉的指尖触碰到那带着丈夫体温和残留血迹的符片时,她猛地攥紧了它!仿佛攥住了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仿佛攥住了命运递来的一线生机!她低下头,滚烫的泪珠终于夺眶而出,砸落在冰冷的桃木符上,混着那暗红的血污,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湿痕。
“她……”崔令仪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泣音,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如同从深渊底部发出的呐喊,“她还……活着!”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陶焕心中盘踞十年的厚重阴霾。他看着妻子紧攥符片、泪流满面却眼神灼亮的样子,一股同样滚烫的激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疲惫和伪装。十年积压的痛楚、愧疚、无望的思念,在这一刻被“活着”这两个字点燃,化作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他猛地向前一步,伸出双臂,不是大理寺卿对诰命夫人的礼节,而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在绝望尽头看到微光时,最本能、最汹涌的拥抱!
崔令仪没有抗拒,她将头深深埋进丈夫坚实的胸膛,攥着桃木符的手抵在他的心口,仿佛要将这渺茫却无比珍贵的希望,烙印进彼此的血脉深处。她压抑了十年的呜咽,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在陶焕的怀中爆发出来,那哭声里,有撕心裂肺的痛,更有焚尽一切也要找到女儿的决心!
冰窖里,贡品荔枝的甜香依旧诡异弥漫,驿卒的尸体无声见证。但此刻,在这冰冷的死亡之地,一对被命运折磨了十年的父母,正紧紧相拥,用眼泪和颤抖的身体,宣告着沉寂十年的寻找,将因为这半片刻着“夭夭”的桃木符,燃起足以焚天煮海的熊熊烈焰!
崔令仪压抑了十年的呜咽在陶焕怀中震荡,那哭声撕扯着冰窖凝滞的空气,也撕扯着陶焕早已结痂的心。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妻子单薄身躯下汹涌的悲恸与骤然点燃的、几乎要焚尽她自身的希望之火。他更紧地拥住她,下巴抵着她冰冷的白发,那支夭夭亲手削刻的桃木簪硌着他的下颌,提醒着他所背负的一切。
片刻,仅仅是片刻的沉溺。大理寺卿的职责与一个父亲刻骨的渴望,如同两条冰冷的铁索,瞬间将他从情感的旋涡中拉回。他必须冷静!这染血的符片是线索,更是风暴的中心!
他轻轻拍抚着妻子剧烈起伏的脊背,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过她的哭泣:“令仪,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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