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晕染在夭夭脸颊上的、如桃花初绽般的红霞,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在她沉寂的心湖里久久未散。她第一次,因为自己笨拙的尝试,因为那几道生涩的朱砂红线,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如此鲜明而温暖的回应——田语夸张却真挚的激动,无涯那清浅却如月华般珍贵的笑容。
这陌生的暖意,在她冰封的世界里凿开了一个小小的孔洞。光透了进来,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痒意。
接下来的日子,石桌一角的画具成了固定的风景。夭夭依旧沉默,但她的目光停留在颜料碟上的时间明显变长了。尤其是那碟朱砂红,仿佛对她有着奇异的吸引力,又带着某种隐晦的抗拒。她不再仅仅看着田语涂鸦,更多时候,她的视线会胶着在那浓烈的红色上,眼神幽深,像是在凝视深渊,又像是在汲取某种对抗黑暗的力量。
田语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不再咋呼着“画这个”“画那个”,而是开始有意无意地引导。
“嘿,丫头,瞧这红色,像不像咱们府门口新挂的灯笼?”他指着朱砂红。
“啧,这色儿,跟后山那棵老枫树秋天叶子似的,烧得火红!”他又道。
“哎,你说,要是给‘鬼见愁’叶子染上这红,是不是就成‘美人笑’了?”他拿起一片普通的绿叶,在朱砂红颜料碟边比划着,挤眉弄眼。
夭夭的目光随着他的话语和动作移动,依旧不语。但当田语再次“不经意”地将一支干净的细笔和一张新的宣纸推到她面前时,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握住了笔。
这一次,少了些犹豫,多了点近乎固执的专注。她蘸上朱砂红,笔尖悬在素白的纸面上方。指尖依旧微微颤抖,但那颤抖似乎不再仅仅是恐惧,还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和决心。
无涯的琴音适时响起。不再是空灵的《潇湘水云》,而是换了一曲《渔樵问答》。琴音质朴、平和,带着山林间的烟火气与自然对话的悠然。曲调舒缓中蕴含着力量,仿佛在无声地支持着她:不必思虑过甚,心之所向,笔之所往。
夭夭的笔尖落了下去。
她没有画灯笼,没有画枫叶,也没有画“美人笑”的叶子。她只是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用那浓烈的朱砂红,在纸上划下一道道粗粝、短促、甚至有些凌乱的线条。它们相互交错、重叠、堆积,毫无章法,如同心底压抑了太久、无法用言语诉说的风暴,被笨拙地倾泻在纸面。那红色浓得化不开,带着一种原始的、近乎痛苦的宣泄。
田语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出。他从未见过夭夭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情绪,即使是通过这种沉默而暴烈的方式。他担心这浓烈的红色会再次将她拖入可怕的回忆深渊。
然而,无涯的琴音却依旧平稳,甚至在那看似混乱的红色风暴中,注入了一丝更沉静、更包容的力量。琴音如同广袤的大地,承载着一切倾泻的洪流,引导着它们归于平静的河床。
夭夭的动作越来越快,笔下的线条也越来越密。她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仿佛在与什么无形的力量搏斗,将自己所有的困惑、恐惧、以及那微弱却顽强的新生渴望,都灌注在这片朱砂红的宣泄之中。
终于,笔停了下来。
宣纸上,一大片浓烈、混乱、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朱砂红占据了中心。触目惊心。然而,在这片混乱的红色边缘,在未被完全覆盖的纸面上,却留下了几道先前未被注意的、极其淡雅的、用清水画出的蜿蜒水痕。它们如同被红色风暴包裹着的、脆弱却未被摧毁的溪流。
夭夭看着自己的“画”,胸口微微起伏,呼吸有些急促。她看着那片刺目的红,眼神复杂,有疲惫,有迷茫,甚至有一丝释放后的茫然。但她的目光,最终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几道清淡的水痕上。
就在这时,无涯的琴音陡然拔高了一个清越的音符,如同破开乌云的晨曦,随即缓缓流淌成一段极其柔和的尾声,仿佛在叹息,又似在低语:风暴已过,溪流犹存。
田语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凑近那幅画,没有像往常那样夸张地赞美,而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郑重和理解的语气,低声说:
“这…像火,也像…破土的苗?这水…还在流着呢,没断。”
夭夭没有回应,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画,又看看自己沾满朱砂红的手指。那浓烈的红色,沾染在她冰凉的指尖,带来一种奇异的、温热的触感。这触感不再是记忆中冰冷的鲜血,而是…颜料真实的温度,是她自己亲手涂抹上去的痕迹。
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释然的颤抖,从她的指尖蔓延开来。
无涯站起身,缓步走到石桌旁。她看着那幅充满冲突却又奇异和谐的画,目光深邃。然后,她做了一件让田语和夭夭都意想不到的事。
她伸出自己那纤尘不染、如同白玉雕琢般的手指,轻轻蘸了一点点碟中剩余的、未干的朱砂红。那抹浓烈刺目的红,瞬间沾染了她素净的指尖,形成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
夭夭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带着一丝震惊。
无涯没有看夭夭,她只是凝视着自己指尖那抹红,然后,极其自然地将那抹红,轻轻点按在画纸上那片混乱风暴的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一点红,小巧、圆润,像一颗沉入水底的红色石子,又像一颗悄然萌发的种子。
她做完这一切,便收回手,拿起一方素帕,仔细地、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指尖的颜料。她的动作依旧优雅从容,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朱砂,”无涯清冽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默,她看着夭夭,目光平静而包容,“亦可入药,定惊安神。” 她的目光扫过那幅画,“画,亦是药。”
夭夭的目光,从无涯擦拭干净的手指,移回到画纸上。看着那片混乱的朱砂红风暴,看着边缘那几道坚韧的水痕,看着无涯点在角落的那一抹圆润的红点。她眼中翻涌的情绪,如同被投入定海神针的怒涛,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若有所思的平静。
她缓缓抬起自己沾满朱砂红的手指,没有擦拭,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红色,在她苍白的指尖,显得格外刺目,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活生生的温度。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黑暗与恐惧的影子。她开始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在沉默中表达,在色彩里宣泄,甚至……在朱砂的浓烈中,寻找一种对抗惊悸的力量。尽管这力量微弱,尽管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那指尖真实的温度告诉她:这一次,是她自己在涂抹,在尝试,在挣扎着破茧。
冰壳之下,那新生的嫩芽,正努力汲取着阳光、色彩与琴音交织的养分,向着更深、更广阔的世界,伸展出它稚嫩的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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