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陶府门前驶来一辆装饰简雅却透着世家底蕴的青幔马车。车帘掀开,先跳下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锦衣少年,眉眼间与崔令仪有几分相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与一丝掩不住的好奇。他名崔珩,乃河东崔氏现任家主崔令则的嫡长子。紧随其后,一位身着鹅黄襦裙、容色娇艳的少女被侍女搀扶下车,正是崔令则的幼女崔琬。她一双杏眼灵动地四下张望,带着几分初离深闺的雀跃。
“珩儿、琬儿!” 崔令仪早已闻讯迎至仪门,见到娘家侄儿侄女,眼中满是久别重逢的欣喜与感慨,“快进来!一路辛苦了!”
“侄儿(侄女)拜见姑母!” 崔珩举止端方,依礼问安。崔琬则提着裙裾小跑上前,亲昵地挽住崔令仪的手臂,声音清脆如黄莺:“姑母!琬儿可想您了!爹爹说您身子大好,家里都高兴坏了!特意让我们来瞧瞧您,也……也看看那位传说中的夭夭表姐!” 她说到最后,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按捺不住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目光已忍不住向崔令仪身后探寻。
崔令仪笑着拍拍她的手,引着兄妹二人往内院走:“好孩子,有心了。你们表姐她……很好。” 语气里是掩不住的自豪与温柔。
此时,陶云霁正在水榭边的画案前。她刚刚完成一幅以石青、赭石为主调的《太液烟波图》,淋漓的水汽仿佛还氤氲在纸面。听到脚步声和陌生的笑语,她并未像从前那般惊惶回避,只是握着画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缓缓搁下,转过身来。
崔珩与崔琬的目光,瞬间便胶着在水榭边那道天青色的身影上。
只见她亭亭立于画案旁,身姿如新竹般清韧。乌发松松挽就,仅簪一支素玉簪。容颜并非夺目的艳丽,却似上好的白瓷,细腻莹润,眉如远山含黛,眼若寒潭映星,沉静得仿佛能吸纳周遭所有的喧嚣。尤其那周身笼罩着的气韵,既非闺阁女儿常见的娇柔,亦非刻意营造的清冷,而是一种历经沉淀后的澄澈与专注,如同她笔下晕染开来的青绿山水,悠远而蕴藉生机。她指尖尚带着未洗净的淡淡青碧色,如同山岚染就。
崔珩心头一震,连忙收敛心神,上前一步,端端正正地作揖:“珩,见过云霁表姐。” 语气恭敬,目光却忍不住再次掠过那幅墨迹未干的《太液烟波》,眼底掠过一丝惊艳。崔琬则睁大了杏眼,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表姐,目光在她沉静的眉眼、染色的指尖和案上那幅气势开阔的画作间来回逡巡,满是惊奇与探究,先前那点紧张早已被蓬勃的好奇心取代。
陶云霁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两位陌生的表亲。她微微屈膝还礼,动作流畅自然,并无半分滞涩。当她的视线落在崔琬那张充满鲜活好奇、如同春日初绽花朵般的面庞时,那沉静如古井的眼底,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如同初阳融化了薄冰,悄然浮现在她清澈的眼底。
她并未多言,只是目光转向画案,略作沉吟。随即,她重新执起那支细狼毫,在崔琬不解的目光中,轻轻蘸取了碟中一点明艳的胭脂色。然后,手腕悬停,笔尖轻点,在那幅《太液烟波》浩渺水波深处,一方若隐若现的汀洲岸边,极其精准地落下了一点饱满圆润、生机勃勃的朱红。
这一点朱砂,如同凝固的火焰,又似破晓的朝阳,瞬间点亮了整幅以冷色调为主的画卷!它那么小,却那么炽热,充满了破开迷雾、迎向光明的力量。仿佛是这幅画的灵魂,也是她陶云霁无声的宣言——纵然历经风雨,心火不灭,霁色初染,前路方长。
水榭外,湖面吹来的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拂过她天青色的衣袂,也拂动了画案上未干的墨痕与那一点惊心动魄的朱砂。
湖光邀约
暮春的晨光透过茜纱窗,在陶府正厅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细碎的菱形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新剪的茉莉与沉水香交织的淡雅气息。崔令仪端坐主位,手边一盏雨过天青瓷盏中的茶汤已温。她含笑望着下首一对璧人般的侄儿侄女,眼底是掩不住的欢喜与感慨。
崔珩与崔琬并肩坐着。少年一身月白杭绸直裰,腰束玉带,眉目清朗,端方中带着尚未褪尽的少年意气,只是此刻,那挺直的脊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双手捧着茶盏,指节微微用力,目光却忍不住越过氤氲的茶气,悄悄投向通往内院的垂花门方向。崔琬则穿着一身娇嫩的鹅黄襦裙,梳着时兴的双丫髻,簪着小小的珍珠流苏,一张小脸如同初绽的杏花,明媚鲜妍。她比兄长更显急切,一双灵动的杏眼频频望向门口,搁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系带的丝绦,将那缕鹅黄揉得起了细褶。
“姑母,”崔珩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刻意的平稳,试图掩饰那份小心翼翼的探询,“侄儿与琬儿昨日得见云霁表姐那幅《太液烟波》,笔意开阔,水色交融,气象万千。侄儿愚见,纸上观澜,终不如身临其境。今日风和日丽,太液池上烟波浩渺,画舫如织,景致想必更胜画中。不知…不知姑母可否允准,让表姐拨冗,领侄儿兄妹二人去湖上一游?也好…也好让琬儿这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开开眼界。” 他说完,目光恳切地望向崔令仪,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崔琬。
崔琬立刻小鸡啄米般点头,声音清脆里带着点撒娇的甜意:“是呀姑母!表姐画得那般好,那湖光水色定是极美的!琬儿好想亲眼看看表姐画里的地方,再听听表姐讲讲那画里的意思!姑母最好了!” 她说着,身体微微前倾,眼巴巴地望着崔令仪,那眼神充满了热切的期盼,又隐含着一丝生怕被拒绝的忐忑。兄妹俩的这份谨慎与热切交织的邀请,皆因深知那位表姐过往的沉寂与不易。
崔令仪将兄妹俩的细微情态尽收眼底。她心头一暖,又泛起一丝酸涩的怜惜。十年幽闭,女儿的世界狭窄如一线天光,如今终于肯提笔描绘外间的山水,更难得的是,娘家小辈这般赤诚地想要靠近她、了解她画中的世界。作为母亲,她比任何人都渴望女儿能多与同龄人走动,感受这人世间的烟火气与脉脉温情,如同幼芽需要阳光雨露。
她放下茶盏,青瓷底与檀木几面发出轻微而悦耳的磕碰声,脸上笑容温煦如春风:“你们有心了。夭夭…哦,如今该叫云霁了,”她自然地改了口,语气里带着自豪,“她画那太液湖,想必也是真心喜欢的。能陪着你们同去,看看她笔下的实景,再与你们说说笑笑,自是极好的事。”
她话音刚落,厅外便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沉静的韵律。垂花门珠帘微动,一道天青色的身影便映入众人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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