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过空落落的庭院,带起一阵尘土,打着旋儿扑向那扇吱呀作响的偏屋木门。宋伊人提着那轻飘飘又沉甸甸的包袱和食盒,没有走向正屋,而是转向了东边那间更显破败的偏屋。
推开门,一股更浓重的草药味和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糊着旧纸的小窗透进些惨淡的天光。靠墙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宋母张氏蜷缩在打满补丁的薄被里,发出压抑而艰难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
“娘,药快凉了,您喝一点?”宋伊人将包袱和食盒放在唯一一张瘸了腿的旧桌上,快步走到床边,扶起母亲,声音轻柔得像怕惊碎了什么。
张氏勉强就着女儿的手喝了两口苦涩的药汁,便虚弱地摇头,蜡黄的脸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她浑浊的目光扫过桌上那显眼的蓝布包袱和食盒,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赵家……又送‘心意’来了?”
宋伊人沉默地点点头,将药碗放在床头一个同样破旧的矮凳上。她拿起一块还算干净的旧布巾,替母亲擦拭额角的冷汗。
“咳……咳……当年你爹在时……”张氏喘息着,眼神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陷入回忆,“他(宋仁翔)是胜郡大儒,‘松涛斋’门庭若市,多少权贵子弟想拜入门下而不得……赵家……咳咳……那时的赵家,虽贵为王族,执掌胜郡军政大权,根基却不如现在深厚。赵老郡王亲自登门,为嫡长孙赵致远求娶你……看中的便是你爹在士林中的清望与门生故旧的人脉,想为赵家添一份文治的底蕴,稳固其在胜郡乃至朝堂的地位……” 张氏的声音带着无尽的苍凉,“而你爹……虽醉心学问,却也深知在这权势倾轧之地,宋家清流门户若无依仗,难保安稳……赵家这门亲事,是权宜之计,也是……一份沉重的保障。”
这便是宋伊人与赵致远婚约的由来。十年前,宋家书香鼎盛,宋仁翔的清名如日中天;赵家手握重权,根基初稳。一纸婚约,将两家的利益悄然绑定:赵家借宋家清誉润色门庭,宋家则倚赵家权势庇护门楣。这更像一桩心照不宣的政治联姻,一桩关乎家族未来兴衰的“生意”。
“谁能想到……”张氏的咳嗽更加剧烈,眼中泛起泪光,不知是因咳还是因痛心,“你爹走得那么早……一场风寒,竟……竟要了他的命!树倒猢狲散,那些门生故旧……咳……人情冷暖啊!赵家……赵家也……”
宋伊人轻轻拍抚着母亲的后背,帮她顺气,眼神却沉静如水。母亲没说出口的话,她比谁都清楚。父亲一死,宋家失去了最核心的价值。赵家的态度便如这腊月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所谓的“旧谊”,只剩下王管事每月送来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的“施舍”,以及世子赵致远那隔着车帘、冰冷审视的目光。
赵家,胜郡真正的无冕之王。老郡王赵弘毅,是当今圣上颇为倚重的皇叔,坐镇北境门户胜郡多年,手握重兵,权势煊赫。赵家在这片土地上经营数代,盘根错节,军政商贾皆有涉猎,府邸巍峨如城中之城,仆从如云。赵致远作为赵弘毅唯一的嫡长孙,生来便注定要继承这份庞大的家业和沉重的责任。只是他自娘胎里带出的弱症,让他常年缠绵病榻,也造就了他那远超同龄人的深沉心智和近乎冷酷的性情。他像一把藏在华美剑鞘里的薄刃,锋锐、精准,却寒气逼人。而宋家,早已从当年门庭若市的清贵之家,跌落至如今这陋巷深处、靠着女儿浆洗缝补和变卖度日的寒门境地。
“娘,别想那么多了。”宋伊人打断母亲的回忆,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药要趁热喝。轩儿还等着束修考县试呢,日子总要过下去。”
她起身,走到桌边,解开那蓝布包袱。里面果然如她所料:几块早已干硬发黄、边缘卷曲的点心,散发着陈旧的甜腻气;两匹布,颜色灰扑扑的,质地粗糙僵硬,确实是下等仆役才用的料子。食盒里,半硬的炊饼和一小坛咸菜,透着一股廉价的敷衍。
宋伊人面无表情地将点心掰开一小块,放进嘴里。干硬得硌牙,甜味里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她慢慢地咀嚼着,仿佛在品尝生活的滋味。然后,她将剩下的点心小心包好,又把那两匹粗布叠放整齐。
这些,是赵家“体面”的施舍,是她和赵致远之间那纸冰冷婚约在现实中最卑微的体现。它提醒着她的处境,也像无形的绳索,束缚着她。赵家没有主动悔婚,或许是顾忌那点早已荡然无存的清誉,或许是赵致远觉得这婚约暂时还“有用”,亦或是觉得一个破落户的女儿,悔与不悔,无足轻重。而她,宋伊人,也从未想过主动去解除。并非对那凉薄的未婚夫婿有什么期待,而是这婚约,在这世态炎凉的胜郡,如同最后一块摇摇欲坠的遮羞布,是她和弟弟暂时还能在赵家这棵大树下,获得一丝微弱庇护(哪怕是形式上的)和喘息空间的唯一凭仗。至少,赵家每月这点东西,聊胜于无;至少,王管事来的时候,那些街面上惯于欺软怕硬的地痞流氓,会收敛几分。
但这凭仗,如此脆弱,如此冰冷。赵致远那无声的一瞥,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告诉她:这庇护随时可能消失,这婚约的价值,在赵家眼中,正随着宋家的没落而急剧贬值。
她将包袱和食盒收好,放进墙角一个同样破旧的木箱里。转过身,看到母亲又在昏沉中睡去,蜡黄的脸上满是病容和愁苦。
宋伊人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只剩枯枝的老槐树。灰暗的天光勾勒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
日子总要过下去。
轩儿要读书。
娘亲的病要治。
宋家……不能就这么垮了。
赵家的“心意”,救不了命,暖不了心。那纸婚约,更不是依靠。一切,终究要靠自己这双手。
她慢慢摊开自己那双因常年劳作和冰水浸泡而红肿、布满细小裂口的手。指尖冰凉,掌心却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搓洗衣物时的摩擦感,带着一种粗糙的、属于生活的真实力量。
寒风吹过枯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呜咽,也如同某种不屈的低鸣。
宋伊人清亮的眼眸深处,那点被弟弟的童言和冰冷的现实共同点燃的微光,在灰暗的背景中,无声地、坚定地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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