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找出被赶出宋家前偷偷藏下的父亲宋仁翔生前的几幅旧字画,无比珍重的包裹好。宋伊人内心无比痛苦:“父亲骨子里清高,文人间的赠答,乐此不疲。但对高官的阿谀逢迎却从不入眼,名噪一时之际,好多高官以得他一幅墨宝为荣。家族更是打着他的旗号,过上了让人艳羡的日子。然而一朝陨落,妻儿都无了落脚之处。”如今,宋伊人拿着他的东西去问“问路”,实在是于心不忍。“好在,总有一天会收回。”宋伊人想着,又将从山中采来、晒制好的最上等的几种寻常草药仔细包好。
“轩儿,我出去一趟。”她对弟弟吩咐道,“你看好家,娘若醒来,喂她喝点温水。我很快回来。”
“姐,你去哪儿?”宋明轩担忧地问,姐姐眼中的神色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去郡王府。”宋伊人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父亲生前与王府尚有几分香火情。如今母亲病重,家中艰难,我去献上些字画药材,祈求些许怜悯周济,也是人子之孝,想必无人会阻拦讥笑。”
宋明轩愣住了。去郡王府?去求那个害他至此的赵致远?他眼中瞬间涌起屈辱和愤怒。
宋伊人看懂了他的情绪,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声音低沉却有力:“记住,忍一时之辱,换他日腾挪之机。我们不是去摇尾乞怜,是去……看清路,认准人。”
她的目光沉静如水,深处却仿佛有冰棱在凝聚。
宋明轩看着姐姐,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糊涂了,但他选择相信姐姐。他重重点头:“姐,你小心。”
宋伊人拎起那包“寒酸”的礼物,走出家门,再次向着那座象征着胜郡最高权势的深宅大院走去。
这一次,她的步伐沉稳,目标明确。
郡王府邸高耸的门楼在暮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门前守卫森严。听说她是已故宋先生的女儿,前来拜见世子以求周济,守卫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但还是进去通传了。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很快,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出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尤其在她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上停留片刻,才皮笑肉不笑地道:“世子爷心善,念及旧情,允你进去。跟我来吧。”
穿过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极尽奢华。这与宋家清贫的院落形成了天壤之别,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过去的荣光和现实的屈辱上。但宋伊人面色平静,只是默默观察着路径、护卫的分布、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属于赵致远院落的那种特有的、混合着名贵药材和一丝阴郁病气的味道。
她被引到一处偏厅等候。厅内布置雅致,熏香袅袅,却透着一股冰冷的疏离感。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听到细微的脚步声。珠帘轻响,一个身影被侍女搀扶着,缓缓踱了进来。
正是赵致远。
他穿着一身素锦长袍,外罩轻裘,面色依旧是不健康的苍白,嘴唇缺乏血色,身形瘦削,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双眼睛,却幽深冰冷,带着一种与病体不符的锐利和审视,落在宋伊人身上,如同毒蛇的信子。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微弱,却自带一股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是……伊人妹妹?许久不见了。听闻宋夫人病重,家中艰难,你一个女子抛头露面,也是不易。”他的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但眼底那抹冰冷的算计和嘲弄,却未能完全掩饰。
宋伊人垂下眼帘,依礼福身,声音刻意带上一丝颤抖和卑微:“劳世子挂心。家母确已病入膏肓,家中……实难维系。不得已,奉上先父些许遗墨与山野粗药,恳求世子念在往日情分,略施援手,伊人感激不尽。”她将手中的包袱呈上。
赵致远并未去看那包袱,只是目光在她低垂的头顶和那截露出的、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脖颈上扫过,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似乎很满意她这副落魄乞怜的模样。
“宋先生高风亮节,学问渊博,可惜……天不假年。”他慢条斯理地说着,语气带着虚伪的惋惜,“你我两家虽有婚约,但如今……唉,世事难料。你能想到来求我,倒也不算太迂腐。这些东西……”他瞥了眼那包袱,轻蔑之意几乎不加掩饰,“府上也不缺这些。罢了,看在宋先生面上,我便收下。管家,取二十两银子来,给宋姑娘带回去,也算全了这份故人之情。”
二十两银子,对于普通农户是一笔巨款,但对于救治张氏的沉疴、对于曾被寄予厚望的宋家而言,无异于一种赤裸裸的施舍和羞辱。
宋伊人身体微微颤抖,仿佛因屈辱和感激而难以自持,头垂得更低:“谢……谢世子恩典。”
管家很快取来一小锭银子,递了过来。宋伊人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指尖在与那管家接触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弹动了一下,一点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无色无味的粉末,已借着衣袖的遮掩,沾在了管家递银子的那只手的袖口内侧。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自然无比,没有任何人察觉。
“好了,天色已晚,你一个女子不便久留,早些回去吧。”赵致远似乎有些疲惫,挥了挥手,语气带着打发叫花子的不耐,“好生照料宋夫人。”
“是,谢世子。伊人告退。”宋伊人再次福身,拿着那锭羞辱的银子,低着头,一步步退出了偏厅。
自始至终,她的表情都隐藏在阴影里,唯有在转身离去、背对所有人的那一刻,那双低垂的眼眸中,才猛地迸射出冰冷彻骨、宛如实质的寒芒!
目的,达到了。
她不仅确认了赵致远那虚伪毒辣的真面目,更借着接受“施舍”的机会,完成了白蘅吩咐的“下礼”。那点细微的粉末,是她这几日精心调配之物,无色无味,难以察觉,却会随着人的活动慢慢散逸,其主要作用,便是潜移默化地加重心悸与盗汗,令人心神不宁,体虚更甚。
对于本就“体弱”的赵致远来说,这点变化,只会被归咎于他自身的旧疾复发,绝不会有人怀疑到那卑微前来乞怜、甚至连接近他都不能的宋伊人身上。
这才是第一步。
一份微不足道、却持续生效的“薄礼”。
宋伊人握紧了袖中那锭冰冷的银子,一步步走出郡王府那朱红色、如同噬人巨口的大门。
身后,是富丽堂皇却冰冷彻骨的牢笼。
身前,是昏暗贫瘠却充满未知挑战的道路。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眼中寒芒敛去,重新变回那个看似柔弱顺从的采药女。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某些东西,已经从今夜开始,悄然改变。
复仇的齿轮,已经扣上了第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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