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正回到办公室,关上门,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他没有开灯,任由窗外清冷的月光和院子里地灯的微光,在房间里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空气中,那股由疲惫、憋屈、恐惧和愤懑交织而成的能量,浓郁得仿佛成了实质,像一层薄雾,无声地笼罩着一切。
口袋里的钢笔,像揣着一块刚从火里取出的烙铁,热度隔着布料,持续地熨烫着他的皮肤。这股热量,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和亢奋。
他拉开椅子坐下,将那几本写满了“采访心得”的笔记本摊在桌上。
刘大姐那句“我坐的不是椅子,是岗位,是阵地”,胖子李宏那句“我恨不得肋生双翼”,老王那套“静坐理疗治好了腰间盘突出”的歪理……这些在极度压迫下迸发出的、闪烁着求生智慧的谎言,此刻正静静地躺在纸上,每一个字都散发着荒诞而精纯的怨气。
这怨气,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这个让他们不得不撒谎的、无形的体系。
苏正笑了。
这笑意很轻,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几乎听不见声音,只是嘴角无声地向上牵起。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手艺精湛的厨师,面对着一堆味道古怪、甚至有些腐败的食材,而他的任务,就是用最高超的烹饪技巧,将它们做成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佛跳墙。
他拧开笔帽,英雄钢笔的笔尖在微光下,泛着一点深邃的红。
他铺开稿纸,将笔尖悬在纸张上方。
第一篇,是刘大姐的。
抬头,他早已想好——《我的岗位,我的长征——一名基层档案员的思想升华之路》。
笔尖落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顺畅感从指尖传来。仿佛不是他在写字,而是这支笔,正借着他的手,将那些无形的怨气,提纯、锻造、淬火,最终变成了一行行闪烁着“党性光辉”的铅字。
“尊敬的各位领导,同志们,大家好。我叫刘芳,是清水镇政府一名普通的档案管理员。今天,能站在这里,我的心情……无比激动。”
苏正下笔极快,那些从刘大姐口中挤出来的、干瘪的词句,在他的笔下,仿佛被注入了灵魂,变得丰满、华丽,且充满了令人信服的情感力量。
他将刘大姐那被焊在椅子上的八小时,描绘成了一场“向内求索”的精神长征。
“……当我的身体被牢牢地‘固定’在岗位上时,我才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何为‘守土有责’。我屁股下面的这方寸之地,不再是冰冷的座椅,而是组织的信任,是人民的期盼,是我必须用生命去扞卫的阵地!那一刻,外界的喧嚣离我远去,我听见的,只有档案柜里,那来自历史深处的回响……”
他将刘大姐为了上厕所而爆发出的求生欲,升华成了一种“与时间赛跑”的使命感。
“……我看着那些尘封的卷宗,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每一份发黄的文件,都承载着清水镇的一段岁月,它们不应该被遗忘在角落里!我告诉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我不是在整理档案,我是在与被遗忘的时光赛跑,我是在为我们清水镇,守护它的根,它的魂!”
写到这里,苏正停顿了一下,回想起刘大姐描述自己最后站起来时,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他笔锋一转,蘸满了最浓稠的情感。
“……当最后一本档案归位,当我终于可以站起来的时候,同志们,我承认,我哭了。那不是委屈的泪水,更不是疲惫的泪水。那是激动的泪水,是自豪的泪水!我看着焕然一新的档案室,看着自己一天的劳动成果,我被我自己,被我们这支关键时刻能打硬仗、能打胜仗的干部队伍,深深地感动了!我终于明白,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走了多远,而在于他是否在自己的岗位上,发出了所有的光和热!谢谢大家!”
写完最后一个字,苏-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篇充满了虚伪、夸张、拔高和自我感动的发言稿,就这样一气呵成。他自己读了一遍,都差点被里面那股悲壮而崇高的情绪给感动了。
他甚至可以想象,明天,当刘大姐用她那带着沙哑哭腔的嗓音,念出这篇稿子时,台下的领导们,会是何等动容。
而这,仅仅是开始。
他翻开新的一页,为后勤科的胖子李宏,拟定了标题——《总有颗心,为万家灯火而滚烫》。
他将李宏那一百多个催命般的采购电话,描绘成了一幅“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后勤保障画卷。
“……有人问我,是什么支撑着我,在短短几小时内,完成了过去几个月都难以完成的物资调配任务。我想说,是初心。当我听到有同志反映,办公室的订书机坏了,打印纸没了,我的心,就如同刀绞。干部们在前线冲锋陷阵,我们后勤保障就是他们的弹药库!弹药库,绝不能空!那一刻,我恨不得自己能肋生双翼,将全天下的办公用品,都搬到同志们的面前……”
第三篇,是综合办老王的。标题更加玄妙——《静坐一日,我于方寸间得见天地》。
苏正将老王那套“静坐理疗”的歪理,上升到了哲学和养生的高度。
“……身体的禁锢,换来了思想的无限自由。当我的肉身被‘锚定’在工位上,我才发现,过往那些让我分心的杂念——想抽支烟,想倒杯水,想去走廊里溜达一圈——都消失了。我的精神,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状态,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我不仅完成了积压的报告,更意外的是,我困扰多年的腰疾,竟在这场‘被动式’的静坐理疗中,得到了极大的缓解。我顿悟了,真正的健康,源于内心的宁静;真正的工作效率,源于绝对的专注。感谢这次特殊的经历,它不仅治愈了我的身体,更洗涤了我的灵魂……”
三篇稿子,三段人生。
每一段,都是由谎言和苦水浇灌而成,却在他的笔下,开出了最绚烂、最“正能量”的花。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苏正写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将三份稿子整齐地叠放在一起。
那支滚烫的钢笔,温度终于渐渐退去,恢复了正常。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自己的“杰作”,一种奇特的、混杂着讽刺与成就感的情绪,在他心中弥漫开来。
他不仅仅是写了三篇发言稿。
他是在用这个体系最熟悉、最推崇的语言,为这个体系,精心编织了一个完美的梦境。在这个梦境里,没有压迫,只有激励;没有荒诞,只有崇高;没有被迫的996,只有自发的奉献。
“笃笃笃。”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苏正抬起头,“请进。”
门被推开,是林晚晴的秘书小李。他探进半个脑袋,脸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探寻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敬畏。
“苏……苏哥,”小李的称呼,不知不觉间已经从“小苏”变成了“苏哥”,“林镇长让我来看看,您……您这边还顺利吗?”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苏正桌上的那几页稿纸,仿佛那不是纸,而是某种蕴含着神秘力量的符咒。
“很顺利。”苏正将稿子递了过去,“初稿写好了,你拿去给林镇长过目吧。”
小李如获至宝般,用双手接了过来,指尖甚至不敢太过用力,生怕惊扰了上面的“神力”。他低头扫了一眼,光是看到那几个标题,他的瞳孔就猛地一缩。
《我的岗位,我的长征……》
《总有颗心,为万家灯火而滚烫……》
《静坐一日,我于方寸间得见天地……》
小李倒吸一口凉气。
高!实在是高!
他今天也算是亲历者,深知那些老油条们是何等的丑态百出,何等的怨声载道。可这些丑态与怨气,在苏正的笔下,竟然能被提炼成如此荡气回肠、感人肺腑的诗篇!
这哪里是写稿子,这分明是在炼金!是把一堆狗屎,硬生生炼成了闪闪发光的金元宝!
小李再看向苏正时,眼神里已经只剩下五体投地的崇拜了。他觉得,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人,身体里一定住着一个文曲星和一头猛虎。
“苏哥,您……您真是太厉害了!”小李由衷地赞叹道,“我马上送给林镇长!”
说完,他拿着稿子,像捧着圣旨一样,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办公室里,重又恢复了寂静。
苏正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股清凉的夜风灌了进来,让他滚热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他看着院子里那几盏孤独的地灯,在黑暗中划出有限的光明。
他知道,自己已经将潘多拉的魔盒,用最华丽的锦缎,重新包装了起来。明天,他将亲手把这个盒子,呈现在全县干部的面前。
只是,当这个盒子被打开时,里面飞出来的,究竟会是希望,还是更加荒诞的灾难?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钢笔。在月光的映照下,他忽然发现,笔杆上那些古朴的纹路深处,除了那丝妖异的红色,似乎还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极其黯淡的金色。
就像是功德碑上,被岁月磨蚀后,仅剩下的一点点金箔的痕迹。
这金色是什么?
苏正心中一动。
难道……用谎言去包装一个“正面”的结果,用怨气去谱写一曲“赞歌”,这种行为本身,也算是一种“功德”?
他正思索着,忽然,桌上的稿纸,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那三份刚刚写好的发言稿,纸上的墨迹,竟在月光下,齐齐泛起了一层微不可查的光晕。那光芒很淡,如同萤火,一闪即逝,快得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当光芒敛去,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苏正的心,却猛地一跳。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明天的交流会上,那三位“受害者”,当他们站上发言台,念出这些由他杜撰的稿子时,他们所表达的,或许将不再是谎言。
那支笔,不仅写下了台词。
它好像……还为演员,注入了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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