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开始前的最后一个小时,时间流逝的质感变得粘稠而沉重。
苏正站在招待所房间的窗前,窗户玻璃冰冷,映出他平静无波的脸。楼下,县委大院里车来人往,穿着深色夹克的干部们行色匆匆,像一枚枚设定好轨迹的棋子,汇入那座庄重的办公大楼。这里的一切都遵循着一种无形的秩序,一种与清水镇截然不同的,更加严密、也更加冷漠的秩序。
他昨晚几乎没怎么睡,脑海里反复推演着今天会场上可能发生的每一个细节。钱书明的手段,他已经看透了。那是一种在体制内浸淫多年才能练就的阴损,不落痕迹,却能一击致命。他为你搭好舞台,递上剧本,聚光灯打在你身上,只等你念错那一句关键的台词,然后他会第一个站出来,用最“惋惜”的表情,为你献上最热烈的倒彩。
苏正并不怕这种手段。口袋里的英雄钢笔,在吸收了昨晚那顿“盛宴”的能量后,前所未有地安分,像一头吃饱喝足的猛兽,静静蛰伏,只等一个唤醒它的信号。笔杆上那丝淡金色的纹路,在晨光下若隐若现,带给他一种坚实的底气。
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与其被动地解释那个被篡改的数据,不如……让所有的数据,都回归它们本来的面目。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尖锐的铃声划破了满室的寂静。
苏正接起电话,是招待所前台。
“苏先生您好,楼下有几位从石磨村来的乡亲找您,您看方便让他们上来吗?”
石磨村?
苏正愣了一下。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八点四十。这个时间点,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让他们在楼下稍等,我马上下来。”
挂了电话,苏正拿起外套穿上。他没有通知林晚晴,不想因为这点小事打扰她会前的准备。
当他乘坐电梯下到一楼大厅时,立刻就看到了那几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来客。
为首的是石磨村的老村长,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脚上是一双沾着黄泥的解放鞋。他黝黑的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此刻正局促不安地站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双手背在身后,仿佛怕自己身上的尘土弄脏了这片地方。
他身后跟着三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是村里的熟面孔,皮肤是常年日晒雨淋的古铜色,眼神淳朴而明亮。他们同样穿着朴素,站在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里,神情拘谨,像几棵被错移到温室里的庄稼。
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住客和工作人员,都向他们投去好奇的目光。
“村长,你们怎么来了?”苏正快步走了过去。
“小苏!可算见着你了!”老村长一看到苏正,紧绷的脸瞬间松弛下来,浑浊的眼睛里放出光来。他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苏正的手。
老人的手掌粗糙得像一块老树皮,上面布满了厚厚的茧子,握手的力道却大得惊人,那份朴实的力道与热量,顺着苏正的手臂,一直传递到心里。
“我们……我们就是来看看你。”老村长有些激动,话都说得不太利索,“听说你来县里开重要的会,村里合计着,不能让你空着手来。我们也没啥好东西,就……就带了点自家产的玩意儿,你可千万别嫌弃!”
说着,他朝门外一指。
苏正顺着他的指引看去,只见招待所门口的停车坪上,在一众锃亮的黑色轿车之间,停着一辆破旧的农用三轮车,车斗里装得满满当当,用一块巨大的塑料布盖着。
一个年轻人跑过去,一把掀开塑料布。
刹那间,一股混合着泥土芬芳和庄稼清香的气息,仿佛穿透了酒店的玻璃门,扑面而来。
车斗里,是一袋袋鼓鼓囊囊的麻袋,里面装着刚从地里刨出来的红薯和芋头,上面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旁边是几个大竹筐,一筐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土鸡蛋,另一筐里是自家腌制的腊肉和风干鸡,油光锃亮。最上面,还放着几大捆翠绿的蔬菜,叶子上还挂着清晨的露珠。
苏正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这些不是什么名贵的礼物,却是石磨村能拿出的,最实在,也最真诚的心意。
“村长,这怎么行!你们快拉回去!”苏正连忙摆手,“我来开会是工作,怎么能收你们的东西?快,快拉回去!”
“那不行!”老村长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小苏,你为我们村办了多大的事,我们心里都清楚!那十年的冤屈啊,要不是你,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现在水库的工程队都进村了,家家户户都盼着通水的日子。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们石磨村全村老少!”
“就是啊,苏哥!”后面的一个年轻人也大声说,“这些都是我们自家种的,不值钱!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们连句谢谢都还没好好说呢!”
他们的声音很大,带着山里人的直爽,引得大厅里更多的人侧目。一个刚从外面走进来的、穿着干部服的中年男人,皱着眉头看了他们一眼,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嫌恶,快步走开了。
苏正能感觉到,口袋里的钢笔传来一阵温热。当老村长紧紧握住他的手,当那些质朴的话语灌入他的耳朵,一股不同于【官僚怨气】的能量,温暖而纯粹,正从这些村民的身上,缓缓地汇入笔身。那丝金色的纹路,似乎比之前更加明亮了一些。
他知道,自己再推辞,就真的伤了他们的心了。
“好,好,我收下。”苏正叹了口气,反手拍了拍老村长的手背,“谢谢大家,这份心意我领了。但是下不为例,以后千万不能再这样了。”
见苏正答应下来,老村长和几个年轻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这就对了嘛!”老村长高兴得连连点头。
他们七手八脚地开始从车上往下卸东西,招待所的保安起初想上来阻拦,但看到苏正,又犹豫地停住了脚步。苏正只好叫来两位保安,又塞给他们两包烟,请他们帮忙把东西暂时存放到酒店的仓库里。
一时间,招待所门口上演了奇特的一幕。几个皮肤黝黑的农民,和穿着制服的保安一起,将一袋袋带着泥土的农产品,搬进了这个县城里最体面的招待所。
忙活完这一切,老村长才拉着苏正走到一旁,神情变得无比郑重。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手帕层层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小苏,”老村长把纸条塞进苏正的手里,压低了声音,“这是我的电话。我知道你在城里当大干部,办大事,我们乡下人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我们村里,别的没有,就是有一百多号肯出力的汉子!”
他紧紧地握着苏正的手,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
“以后,你在外面要是有任何用得着我们村的地方,不管是什么事,只要一句话,打这个电话!我们全村的爷们,随叫随到!”
这一刻,苏正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不是一份礼物,这是一个承诺。一个来自最底层百姓的,最沉重,也最可靠的承诺。它比任何权势的许诺,都来得更加坚实。
他能感觉到,随着老村长这句话说完,口袋里的钢笔猛地一热,那股暖流瞬间传遍全身。他仿佛看到,笔杆上那丝金色的纹路,骤然绽放出一道璀璨的光芒,虽然只是一瞬,却让他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村长,您言重了……”
“不重!”老村长打断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们就认你这个理!谁对我们好,我们就把心掏给谁!”
送走了老村长一行人,苏正独自站在招待所门口,站了很久。农用三轮车突突地远去,汇入县城的车流,很快就消失不见,但那份来自乡土的质朴情义,却沉甸甸地留在了他的心里。
他回到房间,林晚晴已经穿戴整齐,正准备出门。
“刚才楼下怎么那么吵?”她问。
“石磨村的村长他们来了,送了些土特产。”苏正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林晚晴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已经空了的停车坪,沉默了片刻,才转过头来,眼神复杂地看着苏正:“你做的事情,老百姓都记在心里。”
苏正没有接话,他走到桌边,拿起了那本钱书明“精心”准备的汇报材料。
册子冰冷的铜版纸,和他手心残留的、来自老村长手掌的温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翻开册子,目光再次落在那行被篡改的数字“一百二十万”上。之前看到这个数字时,他心中是冷笑和不屑。但现在,他的心中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
钱书明之流,在空调房里,动动手指,玩弄着文字游戏,算计着个人的得失荣辱。而石磨村的村民们,却开着几十里地的三轮车,带着满车的泥土和汗水,只为送来一份最朴素的感谢。
这两种人,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却像是隔着一道天堑。
苏正慢慢地,将那本汇报材料合上。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支英雄钢笔,又拿出那张写着“实事求是”的便签纸。他看着纸上那四个字,笔锋有力,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原本的计划,只是想让钱书明在会场上自食其果。
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他要的,不仅仅是让钱书明出丑。他要让这场会议,成为一场真正的“现场会”,让所有虚假的东西,都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九点十五分。
大戏,即将开场。
“镇长,我们走吧。”苏正拿起公文包,对林晚晴说。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林晚晴却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锋芒,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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