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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那股恶臭凝固了。
钱福生僵在门口,像一尊被风化了千年的石像,只有瞳孔在剧烈地颤抖。他引以为傲的“样板间”,他仕途的“登天梯”,此刻在他眼前,呈现出一幅地狱般的景象。那不是简单的脏乱,而是一种超现实的、满溢而出的、对“厕所革命”四个字最恶毒的嘲讽。
跟在他身后的颜文斌,县长的大秘,在看清门内景象的瞬间,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胃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一拧。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呕——”
一位随行的局长再也绷不住,他猛地转身,冲到院墙边,扶着新刷的白墙,剧烈地干呕起来。他那身笔挺的西装,因为身体的剧烈抽动而显得滑稽。
这声干呕,如同信号枪,打破了死寂。
人群骚动起来,后面看不清状况的领导还在往前探头,而前面闻到味、看到景的,则纷纷后退,脸上不约而同地挂上了嫌恶与震惊交织的复杂表情。整个视察队伍,在王老七家小小的院门口,形成了一个混乱而尴尬的漩涡。
县长李卫民没有动。
他站在人群的中心,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雨将至的天空。他没有去看那间厕所,甚至没有去看那个正在呕吐的下属。他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死死地钉在钱福生的背影上。
那目光里没有咆哮,没有怒斥,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失望和被愚弄的愤怒。这种沉默的怒火,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人心悸。
钱福生感受到了这股目光,他的后背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猛地打了个哆嗦,终于从石化状态中恢复过来。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昨天还好好的……昨天我亲眼看过的!干净得能照出人影……”
他像是疯了一样,不顾那熏人的恶臭,竟然还想往里再探头看个究竟,仿佛这样就能让眼前的景象变回他记忆中的样子。
“够了!”
颜文斌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拽住钱福生的胳膊,将他从门口拖开。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狠厉,“钱福生!你想让县长陪你一起在这里闻味儿吗!”
钱福生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这才如梦初醒。他回头,对上了李卫民那双冰冷的眼睛,顿时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县长,我……我……”他语无伦次,汗水混着发蜡从额角流下,糊住了眼睛。
李卫民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他转过身,对所有人说了一句:“去下一家。”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但所有人都听出了这平静之下压抑的火山。没人敢多说一句废话,队伍立刻掉头,像一群打了败仗的士兵,狼狈地退出了王老七家的院子。
颜文斌拖着失魂落魄的钱福生,紧跟在李卫民身后。他一边走,一边用能杀人的目光瞪着钱福生,低声逼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我真不知道啊,颜秘书!”钱福生快哭了,“全村都检查过的,不可能都出问题啊!肯定是王老七家……对,肯定是他们家自己搞的鬼!我们去下一家,去村支书家!他家绝对没问题!”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挣脱颜文斌的手,跑到李卫民面前,点头哈腰地解释:“县长,意外,纯属意外!王老七这人思想落后,肯定是他故意破坏,不想让我们看!下一家,我们去村支书赵大宝家,他家是标兵中的标兵,我拿我的人格担保!”
李卫民脚步未停,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这种沉默,让钱福生心里更加没底,但他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在前面引路。
一行人穿过村道,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空气中那股无孔不入的臭味如影随形,村民们远远地看着这群脸色难看的干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刚才还热烈喜庆的欢迎场面,此刻只剩下无尽的尴尬。
李卫民感觉自己的腹部传来一阵紧缩感。
早上在办公室喝了半壶龙井,上车前又喝了一大杯水,一路颠簸下来,早已有了便意。他本想在视察第一个点时,借用一下那“干净得能吃饭”的样板间,顺便亲身体验,也算应了那份报告的景。
可现在……
那股紧迫感,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心情的恶劣,变得越来越强烈。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呼吸, ???着将注意力从身体的感受上移开。
很快,队伍来到了村支书赵大宝家门口。赵大宝和他老婆正焦急地等在门口,看到视察团过来,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县……县长……”赵大宝的声音都在发颤。
钱福生没理他,径直对李卫民说:“县长,就是这里!请!”
这一次,没人再有心情听他吹嘘。李卫民对颜文斌使了个眼色。颜文斌心领神会,立刻对钱福生命令道:“你,先进去,打开,检查!”
钱福生不敢怠慢,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直奔角落的卫生间。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他的背影。
一秒,两秒,三秒……
钱福生站在卫生间门口,推开门,探头进去。然后,他就那么定住了,一动不动,像是在欣赏什么绝世名画。
颜文斌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不用问也知道结果了。
“怎么样?”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钱福生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是一种混杂着绝望、迷茫和恐惧的表情,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对着众人,无力地摇了摇头。
轰!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哗然。
如果说第一家是意外,那第二家呢?还是村支书家!这已经不是意外,这是明晃晃的打脸!
李卫民的腮帮子紧紧绷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压正在飙升,小腹的胀痛感也愈发清晰。他现在只想尽快找个地方解决生理问题,然后立刻离开这个让他感到极度羞辱的地方。
“换一家!”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县长,要不……我们先回镇上?”颜文斌小心翼翼地提议。他看出了县长的脸色不对,也猜到了几分。
“我说,换一家!”李卫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现在回去?灰溜溜地回去?那他这个县长,他组织的这个“体验团”,岂不成了全县最大的笑话?他咽不下这口气!他就不信,这一个模范村,连一个能用的厕所都找不出来!
钱福生已经彻底懵了,像个提线木偶,被颜文斌推着,机械地走向第三家。
“李会计家!他家是党员,觉悟高!”
结果,一样。
“张民兵家!他家是退伍军人,作风好!”
结果,还是一样。
……
半个小时过去了,视察团在石桥村里转了小半圈,连续检查了七八户被标记为“模范”的人家。每一扇卫生间的门被推开,迎来的都是同一种令人窒息的恶臭,和同一种满到令人绝望的景象。
那些崭新的马桶和蹲便器,此刻仿佛成了一个个复制粘贴的艺术品,以一种惊人的一致性,向这群尊贵的客人,展示着它们“丰满”的内涵。
队伍里的气氛,已经从尴尬,变成了诡异。随行的干部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荒诞感。这比闹鬼还可怕!闹鬼尚可以唯物主义来解释,可眼前这一幕,该如何解释?难道全村人约好了在今天集体“创作”,就为了给县长一个惊喜?
钱福生的精神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他不再说话,只是目光呆滞地走着,嘴里反复念叨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而县长李卫民的忍耐,也终于到达了极限。
那股生理上的紧迫感,已经从最初的隐隐作痛,变成了如同潮水般一波接一波的剧烈冲击。他的额头布满了冷汗,后背的衬衫也已经湿透。他感觉自己的膀胱像一个被持续注水的气球,随时都可能炸开。
作为一县之长,他从未如此狼狈过。他必须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双腿已经不自觉地微微并拢,每走一步,对他都是一种煎熬。
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村道两旁,是粉刷一新的房屋,但每一扇门后都可能藏着一个“生化陷阱”。远处,是开阔的田野,绿油油的麦苗正在茁壮成长,散发着泥土的气息。
田野……
一个无比荒唐,却又在此刻显得无比诱人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李卫民的脑海中冒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身边同样憋得脸色发青的几位局长,又看了一眼远处那些正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的村民。
尊严和体内的压力,正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颜文斌。”李卫民的声音因为极力忍耐而显得有些沙哑。
“在,县长。”颜文斌立刻凑了过来。
李卫民没有看他,目光投向村外那片一望无际的田野,他沉默了片刻,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嘴里说出几个字。
“找个……僻静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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