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喧嚣如同永远不会散去的集市,从日出闹腾到日落,连带着夜晚都不甚安宁——总有些远道而来、无处可去的求医者,干脆就蜷缩在庙外屋檐下或大树根底,发出各种痛苦的呻吟和鼾声,交织成一曲诡异的夜歌。
这日深夜,送走最后一位赖着不肯走、非要小神仙给他“摸摸仙气”才能睡着的失眠老汉,破庙总算短暂地清静下来。
小泉累得几乎虚脱,连那硬邦邦的树桩“宝座”都显得无比诱人,他一屁股瘫坐上去,身体像散了架一样,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快没了。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恨不得立刻就地躺倒,睡他个三天三夜。
阿蛮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虽有力气,但也架不住整日像陀螺般连轴转。他吭哧吭哧地打扫着满地狼藉——踩烂的草药、丢弃的破布、不知谁落下的破草鞋……额头上那个被岩石磕出的大包还没完全消退,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格外显眼。
他一边扫,一边不时偷偷瞟一眼瘫坐着、眼神发直的小泉,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如此反复几次,那欲言又止的模样,连旁边挂在药柜上打盹的鹦鹉都看不下去了。
“傻大个!便秘啊?呱!有话快放!屁!”鹦鹉不耐烦地甩出一句鸟式粗话。
阿蛮被吓了一跳,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扔下扫帚,走到小泉面前,庞大的身躯挡住了油灯的光线,投下一片阴影。
小泉茫然地抬起头,眼神焦距都有些涣散:“嗯?阿蛮?收拾完了?快歇着吧……”
“恩公,”阿蛮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罕见的、与他憨直性格不符的忧虑,“俺……俺有话想说。”
“哦?你说。”小泉强打起一点精神。
阿蛮搓着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大手,组织着他那简单却直接的语言:“俺觉得……咱们这地儿,不能待了。”
小泉一愣,困意都驱散了几分:“为什么?病人这么多,正需要咱们呢。”
“就是人太多了!”阿蛮有些急,声音也提高了些,但又赶紧压低,“俺不是说不想救人,可是恩公,你看你累成啥样了?脸比俺蒸坏了的馒头还白!再这么下去,病没看完,你先累趴了!”
他指着庙外隐约可见的、蜷缩的人影,和远处依旧星星点点的、等待明日排队的灯笼火把:“还有那些人,俺瞅着……眼神不对劲了。”
小泉更疑惑了:“眼神?什么眼神?”
“就是……就是那种眼神!”阿蛮努力想形容,急得额头冒汗,“以前他们看恩公,是感激,是相信。可现在……好多人的眼神,变得……变得像饿狼!好像恩公你不是个人,是个……是个能冒出金元宝的聚宝盆!或者是个必须抓住不放的救命稻草,抓不住就要跟你拼命似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后怕:“还有……俺总觉得,有人在暗地里瞅着咱们,不怀好意。就像……就像山里头躲在草丛里,等着扑食的野狗的眼神。凉飕飕的。”
小泉沉默了一下。他并非完全没有感觉,只是每日被繁忙的诊疗淹没,无暇细想。此刻被阿蛮这粗粝却直观的话语点破,那种隐约的不安感再次浮上心头。他想起了王大夫那阴沉的眼神,想起了莫名丢失的树皮纸……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可能是最近太累,你想多了吧。我们是医生,治好病就行了。”
“可是恩公!”阿蛮更急了,“你忘了咱们为啥从山里出来不?师傅不是让你出来游历,见识世面吗?俺们现在被困在这破庙里,整天忙得跟拉磨的驴似的,哪还有空去游历?而且……而且俺听说,那个王大夫,好像还在憋坏水!”
他想起白天听到的零星碎语,和几个在队伍里眼神闪烁、窃窃私语的人,虽然听不真切,但总觉得不是好话。
“俺们现在钱也赚了不少了,”阿蛮掏出那个沉甸甸、却许久没空去数的钱袋,哗啦啦地晃着,“够俺们吃好久好久的大肉包子了!俺们换个地方吧?去江南!去找更大的世面!那里肯定也有病人,但……但没这么多饿狼一样的眼神!”
他的想法简单而朴实:恩公太累了,这里不安全了,钱够花了,该走了。仿佛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去得。
小泉看着阿蛮那充满担忧和真诚的憨厚脸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阿蛮是真心为他好。他何尝不想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繁忙?何尝不想去看看师傅口中那烟雨江南?
但是……
他望向庙门外无边的黑夜,仿佛能看到那些在寒风中等待的、被病痛折磨的身影。
“阿蛮,你的心意我明白。”小泉的声音带着疲惫,却有一种温和的坚定,“可是,你看外面还有那么多人在等着。他们信任我,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要是现在走了,他们怎么办?”
他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再等等吧。等我把手头这些最急重的病人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咱们就离开这里,好不好?到时候,我带你去江南,吃最好吃的糖醋鱼,看最漂亮的风景。”
阿蛮看着小泉疲惫却坚定的眼神,知道再劝也无用。他像只被雨淋湿的大狗,耷拉着脑袋,瓮声瓮气地“哦”了一声。
“那……那恩公你可答应俺了,处理完就走?”他不放心地确认。
“嗯,答应你。”小泉笑了笑,拍了拍他结实的胳膊,“快去睡吧,明天……还得接着忙呢。”
阿蛮重重点头,像是接到了一个重要的使命:“恩公你也快睡!俺守着你!”
他不再多言,走到门口那块“岗哨石”旁,抱着他的铁药杵,靠着墙壁坐下,虽然很快鼾声就如雷响起,但那姿态,分明是要为他的恩公守住这最后一夜的安宁。
小泉看着阿蛮很快睡去的憨态,心里却无法平静。阿蛮的话像种子一样在他心里发了芽。那些“饿狼般的眼神”和“野狗般的窥视”,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山雨,真的要来了吗?
他握了握怀里那本无字天书,感受着它的存在,心中默默祈祷:但愿能平安度过这段时间,顺利离开这是非之地。
然而,冰冷的夜风中,似乎已经传来了隐约的、不祥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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