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天明时分终于彻底停了。灰白色的天光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吝啬地投在积着薄灰的地板上，将公寓内部的陈旧与冷清照得无所遁形。林知意在地板上坐了半夜，直到身体冻得僵硬，眼泪流干，才浑浑噩噩地爬起来，冲了一个几乎烫伤皮肤的热水澡，试图驱散那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换上干净的居家服，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捧着温热的杯壁，站在客厅的窗前。楼下，被雨水洗涤过的世界显得格外清晰，树叶绿得发亮，早起的人们开始忙碌，一切仿佛焕然一新。唯有她的内心，依旧是一片狼藉的战后废墟。
手机安静地躺在茶几上，屏幕漆黑。她将它调成了静音，隔绝了所有来自外界的干扰，也隔绝了那个她此刻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人。
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
上午九点刚过，门铃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公寓里死水般的寂静。一声，两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和坚持。
林知意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她不用猜也知道门外是谁。在这个城市，知道她这个住处，并且会在这个时间找来的，只有陆延舟。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手指紧紧攥着杯壁，指节泛白。
门铃停了片刻，随即，她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他的电话。屏幕执着地闪烁着，仿佛能穿透静音模式，直接敲击在她的神经上。
她依旧没有接。
门外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他竟还保留着她这里的钥匙。这个认知让林知意的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愤怒，是悲哀，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悸动？
“咔哒”一声，门被推开了。
陆延舟站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光，身影高大却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疲惫和狼狈。他身上的西装不再是昨晚那套挺括的模样，有些褶皱，头发也不似平日一丝不苟，几缕垂落在额前，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下颌甚至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显然一夜未眠，并且找了她一整夜。
他的目光在昏暗的客厅里急速扫过，最终定格在站在窗前的林知意身上。看到她安然无恙，他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松动了一瞬，但随即，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便翻涌起更加复杂的情绪——是失而复得的庆幸，是彻夜寻找的焦灼，是汹涌的悔意，还有……一丝被她的逃避和沉默再次点燃的、压抑不住的怒火。
他大步走了进来，反手关上门，沉重的声响在寂静的公寓里回荡。
“为什么不接电话？”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夜未眠的粗糙质感，语气是压抑着的质问，“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林知意缓缓转过身，面对着他。她的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结了冰的湖水。
“我需要静一静。”她开口，声音同样带着一丝沙哑，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静一静？”陆延舟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他扯了扯嘴角，向前逼近一步，周身散发着一种极具压迫性的气息，“林知意，有什么问题我们不能当面说清楚？一定要用这种失踪、不接电话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吗？你知不知道我……”
“当面说清楚？”林知意打断了他，一直压抑在冰层下的情绪，终于因为他的逼近和质问而裂开了一道缝隙，她的声音微微拔高，“昨晚在车上，我们说得还不够‘清楚’吗？陆延舟，你指责我‘嫌弃’你，认为我是把你当成‘负担’！这样的话，还需要再怎么‘清楚’？”
提到昨晚的争吵，陆延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悔意再次浮现，但林知意此刻冰冷的、带着嘲讽的语气，却像汽油一样浇在了他本就未曾熄灭的火苗上。
“我那是一时气话！”他几乎是低吼出来，试图解释，语气却因为急躁而显得更加生硬，“我当时被你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气昏了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件简单的事情，会变得这么复杂！为什么你宁愿一个人躲在这里，也不肯给我一个解释和道歉的机会！”
“一时气话？”林知意重复着，眼底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只剩下彻底的冰寒，“气话往往才是心底最真实的想法。陆延舟，你打心眼里就觉得，我的犹豫，我的退缩，是因为我看不上你，看不上你的家庭，对不对？”
“我没有！”陆延舟否认，但他的否认在林知意听来，苍白无力。
“你有！”林知意迎着他逼近的身影，没有丝毫后退，她仰着头，目光锐利得像刀子，直直刺向他，“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理解过我的不安！你生活在你的世界里，觉得一切理所当然！你觉得你爱我，你的家庭接纳我，我就应该感恩戴德、欢天喜地地融入进去！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考虑过我需要面对什么吗？考虑过那种可能失去自我、变成某个附属品的恐惧吗？”
她一口气将压抑在心底许久的话吼了出来，胸口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这是第一次，他们将这个问题，如此赤裸裸地、激烈地摊开在彼此面前。
陆延舟被她这番话震住了，他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痛苦和愤怒，看着她苍白脸上那决绝的神情，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
“我……我只是想让你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他艰难地辩解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我没想过会让你有这种感受……”
“你没想过？”林知意笑了，笑容里充满了苦涩和失望，“是啊，你怎么会想得到？你是陆延舟，是陆氏的继承人，你习惯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习惯了别人按照你的规则行事。你怎么会想得到，我这个‘合作伙伴’，这个你所谓的‘共度余生’的人，内心会有这么多‘不合时宜’的恐惧和坚持！”
“林知意！”陆延舟的声音也彻底冷了下来，她的指控像是一把锤子，敲碎了他最后试图沟通的耐心，“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把事情想得那么极端？不要总是用你所谓的‘独立’来武装自己，把我，把我们的感情都排斥在外！”
“极端？武装自己？”林知意摇着头，一步步向后退，仿佛要拉开与他的距离，“陆延舟，直到现在，你还是觉得是我想多了，是我在无理取闹，对不对？我们之间，根本无话可说！”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声音里带着一种浓重的、近乎绝望的疲惫：“你走吧。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听着她那冰冷得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的话语，陆延舟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挫败、愤怒和刺痛的无力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站在原地，像一尊僵硬的雕塑。公寓里，只剩下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几乎令人窒息的、激烈争吵后的残骸与硝烟。
第一次如此激烈的、触及灵魂的争吵，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将两人都伤得体无完肤，也将他们推向了更远的、仿佛无法跨越的距离。
他最终，什么也没能再说出口，只是深深地看了她那单薄而倔强的背影一眼，然后，带着一身仿佛被抽空了力气的疲惫和冰冷，转身，拉开了门，走了出去。
门，再次被关上。
这一次，比雨夜出租车那一声，更加沉重，更加决绝。
林知意听着那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终于支撑不住，缓缓滑坐在地，将脸埋进膝盖，无声地，痛哭失声。
裂痕，已成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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