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茹寄来的那张支票影印件，如同在她心湖里投下的一块巨石，表面的冰层被砸得粉碎，底下汹涌的暗流与沉积的泥沙疯狂翻搅。那行「他当年可是毫不犹豫」的附言，像淬了剧毒的冰锥，反复刺穿着她试图用理智构建的防御工事。尽管江辰的证据链清晰，尽管她理解那背后的凶险与无奈，但亲眼目睹这铁证，感受着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来自三年前的冰冷决绝，苏晚晚依旧无法平息内心那滔天的巨浪。
委屈，愤怒，被背叛的刺痛，以及一种深沉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望，在她胸腔里冲撞、发酵，几乎要将她撕裂。她把自己关在临时书房里，对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直到指尖冰凉，直到初升的晨曦为天际染上一抹凄冷的鱼肚白。
新的一天，依旧要面对病床上那个男人，依旧要维持着那摇摇欲坠的专业与冷静。
她走进顾砚辞的病房时，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依旧是那副清冷的表情，依旧是精准利落的操作。测量体温，检查伤口，调整输液，每一个步骤都无可挑剔。
顾砚辞醒着，靠在床头。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比前几日清明了许多。他看着她，敏锐地察觉到她今天的气息有些不同。虽然她极力掩饰，但那过于刻板的动作，那刻意避开他视线的眼眸，以及那周身散发出的、比往日更加凛冽的寒意，都像无声的警报，在他心中拉响。
他试图开口，想询问念念，或者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集团事务，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念念昨晚睡得好吗？”
“嗯。”苏晚晚头也不抬，专注于调整监护仪的参数。
“江辰说，城南那边……”
“医疗期间，尽量少操心这些。”她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顾砚辞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他看着她在房间里忙碌的身影，那背影挺直，却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千钧重担。一种无力感深深攫住了他。他宁愿她像之前那样与他激烈争吵，也好过现在这样，将他彻底隔绝在一座无形的冰墙之外。
他不知道的是，那堵冰墙之内，正有烈焰焚城。
完成上午必要的护理，苏晚晚一刻也未多留，转身便走。就在她的手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顾砚辞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恳求的意味：
“晚晚……”
这个名字，他许久未曾这样唤她。
苏晚晚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握住门把的手微微收紧。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停顿了那么一秒，便毫不犹豫地拧开门，走了出去。
“砰。”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也仿佛关上了最后一丝沟通的可能。
顾砚辞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眼底最后一点微光，也渐渐黯淡下去。他缓缓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胸腔里弥漫开一片荒芜的空洞。
苏晚晚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去了顾砚辞的书房。
她知道他这里有一个壁炉，虽然平日里更多是装饰作用。她反手锁上门，走到壁炉前。清晨的室内有些清冷，壁炉里空空如也。
她站在那里，从口袋里缓缓掏出那个白色的信封，抽出里面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支票影印件。
纸张在她指尖微微颤抖。
柳玉茹想看到什么？想看到她崩溃？看到她拿着这张纸去和顾砚辞大吵大闹，彻底决裂？想让她被过去的阴影吞噬，变得疑神疑鬼，再也无法与他并肩？
不。
她不会让她得逞。
过去的伤害已经造成，无法抹去。纠结于这张纸，除了反复撕开自己的伤疤，除了让亲者痛仇者快，没有任何意义！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郁结与痛苦都挤压出去。然后，她拿起书桌上的一个古董黄铜打火机。
“咔哒”一声轻响，一簇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
她将那张支票影印件凑近火焰。
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上纸张的边缘，迅速蔓延，吞噬了那令人眩目的金额，吞噬了那力透纸背的签名，也吞噬了那行恶毒的附言。
火光映照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庞，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跳跃的火焰，仿佛也有什么在其中被一同燃烧、焚毁。
犹豫吗？毫不犹豫。
纸张在火焰中蜷曲、变黑，最终化作一小撮灰烬，轻飘飘地落在冰冷的壁炉底部。
所有的证据，所有的挑拨，所有的屈辱与不甘，都在这一把火中，化为乌有。
她看着那最后一点火星熄灭，看着那缕青烟袅袅散尽。心中那片翻涌的惊涛骇浪，似乎也随之渐渐平息，不是消失，而是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决意。
她不会忘记过去的伤害，但她不能再被过去绑架。
柳玉茹的算计，外部的威胁，念念的安全，顾砚辞……这副残破身躯背负的重担……还有他们之间那笔算不清的糊涂账……所有这些，都需要她保持清醒，需要她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去面对。
沉溺于过去的怨怼，只会让她变得脆弱，变得容易被利用。
她苏晚晚，从来都不是只会躲在男人身后哭泣、或者被轻易挑拨离间的菟丝花。
她转身，离开了书房，脚步沉稳而坚定。
当她再次推开顾砚辞病房的门时，顾砚辞有些意外地看向她。他以为她今天不会再来了。
苏晚晚走到他床边，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早上的凛冽寒意，也没有了往日的复杂挣扎，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透明的冷静。
“柳玉茹寄来了一张支票影印件，三年前的。”她开口，声音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顾砚辞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瞬间明白了她早上的异常从何而来！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想道歉，想告诉她那只是做给敌人看的戏码……但所有的话语在看到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时，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我烧了。”苏晚晚继续说道，语气没有丝毫波澜，“过去的账，算不清，我也不想再算了。”
顾砚辞怔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苏晚晚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生气，不是气你当年签了那张支票。”
“我生气，是因为你低估了我与你共同面对的勇气。”
“你凭什么认定，我只能是被你护在羽翼下、遇到危险就要被送走的累赘？凭什么认为，我承受不起与你并肩作战的压力和风险？”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顾砚辞的心上，震得他灵魂都在发颤！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当年，他只看到了危险，只想到了保护，却从未问过她，是否愿意与他一同承担！他用自己的判断，剥夺了她选择的权利，也……低估了这个女人的坚韧与力量。
巨大的震撼与铺天盖地的悔恨，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看着眼前这个目光清澈而坚定的女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当年那个“最好”的选择，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苏晚晚没有等他回应，她说完这些话，仿佛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她转身，如同来时一样，平静地离开了病房。
留下顾砚辞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心中翻江倒海，久久无法平静。
那把火，烧掉的不仅仅是一张挑拨离间的纸。
它烧毁了过去三年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由误解与单方面“保护”筑成的部分藩篱。
它点燃的，是苏晚晚破茧而出的、更加独立而强大的意志。
战争尚未结束，但内部的格局，已然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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