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晚餐后的次日，午后阳光正好，透过西翼套房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毯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张丽涵刚协助德森为傅天融做完一轮简单的被动关节活动，正坐在靠窗的小沙发上休息，手中拿着一本从傅天融书架上取下的经济学着作——那是他出事前阅读的书籍之一，德森说播放他熟悉的内容或许能起到刺激作用。尽管知道这更多是心理安慰，但她还是这么做了，既是为了履行“职责”，也是给自己找点事做，避免陷入无休止的空茫。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在套房门口停下。随即是周管家恭敬的通报声：“少夫人，陈芷妍女士前来探望。”
张丽涵合上书，心下微诧。昨日晚餐方才见过，这位二婶今日突然来访，目的恐怕不那么简单。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还未走到门口，陈芷妍已经笑意盈盈地自行推门走了进来。
“丽涵啊，没打扰你照顾天融吧？”陈芷妍今天换了一身亮眼的玫红色连衣裙，搭配同色系口红，整个人显得容光焕发，与这间弥漫着药味和沉寂的套房格格不入。她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纸袋，目光快速地在房间内扫视一圈，尤其是在那些昂贵的医疗设备和沉睡的傅天融身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复杂难辨。
“二婶客气了，您请坐。”张丽涵引她到小客厅区的沙发坐下，示意佣人上茶。
“不用忙活了，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你。”陈芷妍将手中的纸袋放在茶几上，推给张丽涵，“昨天看你气色似乎不太好，特意给你带了些血燕窝，让厨房炖了补补身子。照顾病人最是耗神费力了，你可要保重自己。”
“谢谢二婶，您太破费了。”张丽涵没有去动那个纸袋，只是礼貌地道谢，心中警惕更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有什么破费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陈芷妍挥挥手，端起佣人刚奉上的红茶，优雅地啜了一口，然后状似随意地开始寒暄，问张丽涵住得是否习惯，饮食是否合口味，仿佛真是一位关心晚辈的长辈。
张丽涵一一谨慎作答，语气平和，既不热络也不失礼。
聊了几句闲话后，陈芷妍话锋突然一转，脸上的笑容依旧，眼神却锐利了几分：“丽涵啊，嫁到我们傅家，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吗？”
“还在慢慢适应中，谢谢二婶关心。”
“嗯，适应就好。”陈芷妍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态，“有些话呢，本来不该我这个做二婶的多嘴。但看你年纪轻，又是刚进门，怕你不懂这里的深浅，想想还是得提醒你几句。”
张丽涵心道“来了”，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二婶请讲。”
陈芷妍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德森在医疗区域那边忙碌，佣人也已经退下，这才继续说道：“傅家呢，不像一般的小门小户，规矩多，讲究也多。大哥（傅宇成）那个人，最看重规矩和体面。大嫂（李妍惠）看着温和，眼里也是揉不得沙子的。”
她顿了顿，观察着张丽涵的反应，见对方依旧平静，便接着说道：“你能嫁进来，是傅家看得起张家，也是你的造化。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守好本分，照顾好天融。天融虽然现在是这样……但他是傅家的长子长孙，身份尊贵，你能在他身边伺候，是你的福气。”
“福气”二字，她咬得略微重了些，听起来格外刺耳。张丽涵的指尖在膝盖上微微蜷缩了一下，但脸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浅笑。
“我知道，二婶。我会尽心照顾好天融的。”
“光尽心还不够，得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陈芷妍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刻薄，“傅家能给你锦衣玉食，能帮衬你们张家，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图你个安心照顾天融，让大哥大嫂放心吗？所以啊，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最好一点都不要有。”
“不该有的心思？”张丽涵抬起眼，直视着陈芷妍，眼神清澈，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我不太明白二婶的意思。”
陈芷妍被她这么一看，愣了一下，随即笑容有些发僵：“哎呀，我就是随口一说，提醒你一下。毕竟你还这么年轻，长得又漂亮，难免……咳，我是说，外面那些花花世界，那些不必要的社交，能免则免。安安心心待在家里，守在天融身边，这才是正理。傅家最讨厌的就是不安分、想东想西的人。”
她的话语如同裹着糖衣的针，一句句扎向张丽涵。表面上是在提醒她守规矩，实则是在警告她认清自己“冲喜新娘”和“高级看护”的身份，不要妄想不属于她的东西，更不要试图在傅家掀起什么风浪。
张丽涵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但她知道，此刻任何情绪的外露都会落入下风。她缓缓吸了一口气，语气依旧平稳：“二婶多虑了。我既然嫁给了天融，自然会以他为重。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与我无关。我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天融能好起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她将话题牢牢锁定在傅天融身上，既是表态，也是回避陈芷妍那些隐含的指控。
陈芷妍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丝毫言不由衷的痕迹，但最终一无所获。她重新靠回沙发背，笑容恢复了自然，却少了几分温度：“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二婶也是为你好，怕你年轻不懂事，走了弯路。毕竟，在这个家里，一步踏错，可能就万劫不复了。你看看天融现在这样……”她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没有把话说完，但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房间里有短暂的沉默，只有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在背景中回响。
“哦，对了，”陈芷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傅家的人际关系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有些人看着对你笑，背地里指不定打着什么算盘。你刚来，很多事不清楚，尽量少掺和，少说话，多做事。有什么不明白的，或者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可以来问二婶，毕竟我们才是一家人嘛。”她刻意强调了“一家人”三个字，试图拉拢，又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感。
张丽涵微微颔首：“谢谢二婶提点，我会记住的。”
这场所谓的“好心提醒”，持续了将近半小时。陈芷妍终于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准备离开。临走前，她又亲热地拉着张丽涵的手，拍了拍：“好好照顾天融，也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二婶说。”
送走陈芷妍，关上房门，张丽涵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感觉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她缓缓滑坐在地毯上，将脸埋入膝盖。
陈芷妍那些看似关切、实则刻薄的话语，像冰冷的雨水，一遍遍冲刷着她本就摇摇欲坠的自尊。每一个字都在提醒她，她在这里的地位是何等卑微，她的婚姻是何等荒唐，她的未来是何等黯淡。
“守好本分……不要有非分之想……福气……”
这些词语在她脑海中盘旋，带着讥讽的尖刺。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高墙分割的天空，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她心底的寒意。傅家这座深宅，果然步步惊心。不仅公婆冷漠，丈夫沉睡，连看似热情的亲戚，也会随时送来这样的“下马威”，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她牢牢钉在“看护”的位置上，扼杀她任何可能萌生的自主意识。
她蜷起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痛感让她清醒，也让她愤怒。
难道她的一生，就要在这样无休止的提醒、警告和贬低中度过吗？就要永远活在他人的界定和施舍之下吗？
不。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傅天融的床边。他依旧安静地沉睡着，对外界的风波毫不知情。
看着这张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一股同病相怜的悲哀涌上心头。他们都是被困在这里的人。
但悲哀过后，是更加坚定的决心。
陈芷妍的下马威，没有让她畏惧，反而激起了她骨子里那股从不服输的韧劲。
她轻轻对着沉睡的傅天融，也对着自己，低声却清晰地说道：
“我会守好我的‘本分’，但我的‘本分’，由我自己来定义。”
无论是照顾他，还是在这座牢笼里生存下去，她都要用自己的方式。
这场下马威，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让她更加看清了脚下的路有多么艰难，也让她下定决心，要在这艰难中，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哪怕这条路布满荆棘，她也绝不会轻易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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