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家庭晚餐，气氛一如既往地遵循着某种既定的、疏离的仪式感。长长的餐桌上铺着雪白无瑕的亚麻桌布，银质餐具在璀璨的水晶吊灯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傅宇成坐在主位，沉默地用餐，李妍惠姿态优雅，小口咀嚼着食物，偶尔与坐在她下首的陈芷妍低声交谈两句。傅天豪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拿着叉子无聊地戳着盘子里的芦笋，眼神时不时地瞟向坐在他对面、始终安静用餐的张丽涵。
张丽涵低眉顺目，专注于自己面前的事物，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自从护理考核得到认可后，她在傅家的日子似乎平静了一些，至少宋护士长和周管家对她的态度明显多了几分尊重。但她深知，这种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何意青坐在傅宇成的右手边，今天的气色看起来不错，慢条斯理地喝着汤。她的目光偶尔会温和地掠过张丽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餐宴进行到一半，佣人撤下前菜，端上了主菜。傅天豪似乎终于找到了打破沉闷的话题，他放下叉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飘飘的戏谑，落在了张丽涵身上。
“我说，‘大嫂’——”他拖长了语调，那个称呼被他念得充满了讽刺意味，“听说你前阵子护理考核，表现得很‘出色’啊？”
张丽涵握着刀叉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傅天豪见她反应平淡，仿佛觉得无趣，又像是被这种平静激起了更强的挑衅欲，他轻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餐桌上所有人都听得清楚：“真是辛苦你了，每天做着佣人的活儿，还做得这么……尽心尽力。看来我们傅家这‘高级看护’的钱，花得挺值。”
这话语里的恶意几乎毫不掩饰，直接将张丽涵定位成了被雇佣的下人。餐桌上的空气瞬间凝滞了几分。傅宇成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没有出声。李妍惠用餐的动作顿了顿，垂下眼帘，仿佛没有听见。陈芷妍的嘴角则勾起一丝看好戏的弧度。
张丽涵感觉血液一下子冲上了头顶，耳根发热，握着刀叉的指节用力到泛白。羞辱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但她知道，在这里，任何情绪的外露都只会让情况更糟。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怒火和屈辱，继续切割着盘中的食物，仿佛傅天豪的话只是无关紧要的风声。
然而，她准备隐忍，却有人不愿再沉默。
“天豪。”
一个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了清晰的涟漪。
所有人都是一怔，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声音的来源——是一直安静用餐的何意青。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汤匙，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傅天豪，那张布满皱纹却依旧优雅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温和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属于长辈的严厉。
傅天豪显然没料到奶奶会突然开口，而且还是针对他，脸上的戏谑笑容僵了一下，有些讪讪地：“奶奶……”
何意青没有理会他那点不自然，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你大哥身体不便，丽涵尽心照顾，是她的本分，也是她的情分。这份辛苦，不是你可以拿来轻飘飘地调侃的。”
她的话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带着分量：“傅家的家教，什么时候允许晚辈对长嫂如此无礼了？你父母平日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最后一句，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傅宇奇和陈芷妍。傅宇奇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陈芷妍脸上的看戏表情也瞬间收敛，变得尴尬起来。
傅天豪被当着全家人的面如此训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但在何意青那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最终还是悻悻地低下头，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我知道了，奶奶。”
何意青没有再看他，转而拿起手边的水杯，轻轻啜了一口，仿佛刚才只是纠正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礼仪错误。但她这番维护，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餐桌上炸开。
傅宇成依旧沉默，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李妍惠重新开始用餐，动作似乎比之前更慢了一些。陈芷妍和傅宇奇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和一丝忌惮。
张丽涵怔怔地坐在那里，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她没想到，一向温和、甚至有些超然物外的奶奶，会为了她，如此直接而严厉地斥责傅天豪。那股一直强压着的委屈，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坚定的维护，反而化作一股酸热的气流，猛地冲上鼻腔，让她眼眶瞬间湿润。
她连忙低下头，用力眨着眼睛，将那股湿意逼退。
何意青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情绪波动，目光温和地转向她，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慈祥：“丽涵，多吃点，照顾病人耗神，要注意身体。”
“谢谢奶奶。”张丽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庇护的暖意。她抬起头，对上何意青那双通透而温暖的眼睛，心中充满了感激。
这顿晚餐的后半段，在一种微妙而安静的氛围中结束。傅天豪彻底老实了，没再说过一句话。
晚餐后，众人陆续离席。张丽涵走在最后，何意青特意放慢了脚步，等她走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什么也没说，但那个动作蕴含的安慰和支持，胜过千言万语。
回到西翼那间冰冷的套房，张丽涵的心情却久久无法平静。奶奶意外的维护，像黑暗中的一道强光，不仅驱散了傅天豪带来的阴霾，更让她清晰地感受到，在这个冷漠的家族里，她并非完全孤立无援。
这份维护，来自这个家族里最有智慧也最受尊敬的长辈。它的意义，远不止于一次口头上的解围。
它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虽然微小，却足以在她心中漾开一圈希望的涟漪，也悄然改变了傅家内部某些力量的平衡。至少，从今往后，那些想要轻易践踏她的人，在开口之前，或许会先掂量一下，是否会引来那位看似不问世事的老太太的不悦。
张丽涵走到傅天融的床边，看着沉睡的他，轻声说道：“今天，奶奶帮了我。”
依旧没有回应。
但她却觉得，这个夜晚，似乎不再那么寒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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