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虎留下几个岗哨，便让附近村子的队员都回家过年了。镇办公所里顿时冷清不少，唯有街上偶尔炸响几声鞭炮——那是乡绅家买来给孩子玩的。
吕海东家在河北，回不去，只能留在镇上。做饭的老李是高家镇本地人，早趁空把饷钱送回了家。这会儿，他正和铁蛋子一起揉着白面，饺子馅早已备好。
铁蛋子的父亲给人当长工，过年也没能回来，小家伙脸上难免带着几分落寞。老李见状，柔声劝道：“孩子，你不是已经去看过你爹，还把自己攒的钱给他了吗？这还有啥好担心的？知道人平安就够啦！你再瞧瞧，咱今儿还能吃上白菜猪肉馅的饺子，搁往年，你敢想这日子？”
铁蛋子听了，轻轻点了点头，小声说：“李大叔，我就是……想我娘了。”
老李叹了口气，眼里带着些暖意：“好孩子，有孝心。年前还想着去你娘坟上烧纸，不容易啊。不过你现在也算有福气了，跟着咱大队长，你看今儿，人家都按一级警员的份例给你发钱，比我这老头子都多呢！”
一提这个，铁蛋子立马笑了，带着几分自豪：“那可不！我和拴柱子，可是最早跟着大队长的。明年他就答应让我穿警服执勤了！”
“那可太好了！”老李笑得更欢，“明年你就十五了，再过一年半载，叔帮你琢磨琢磨，给你寻门亲事！”
这话一出口，铁蛋子的脸“腾”地红透了，手都忘了揉面，扭捏着摆手：“李大叔，我岁数还小呢，等我满十八再说吧！”
老李忍不住哈哈大笑：“好！好！就等你十八！”
包饺子的功夫，张贵、吕海东、牛虎，还有镇公所站岗的两个战士也凑了过来，一起动手包。等饺子包完，桌上还特地摆了几碟凉菜。
牛虎端起酒杯，声音爽朗：“来，今儿过年，大伙能聚在一块儿也是缘分，都浅酌一杯，祝咱们来年事事顺遂！”几人纷纷端杯，“滋喽”一声便干了。牛虎没多劝酒，自己也只喝了几杯，又吃了一盘饺子，便起身道：“你们慢慢吃，我去镇子口把值守的弟兄换回来。”
张贵一听，赶紧几口扒完盆里的饺子，跟着站起来：“我跟你一块儿去！”另外两个战士也连忙说道：“大队长放心，我们吃完马上就去镇子东口，替下那边的兄弟！”
牛虎点了点头，和张贵一同往镇西口去。到了地方，值守的张金龙见他们来得这么早，有些诧异：“大队长，怎么这就来了？”
牛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张金龙，你带着这位兄弟赶紧回去吃饺子，我们都吃过了。”
张金龙眼睛一亮，连忙应道：“哎，好嘞！我们吃完就立马回来换您！”说着便和身边的队员小跑着往回赶。
看着两人的背影，牛虎轻声感慨：“张金龙现在也成熟多了，今儿还主动要求留下站岗，确实不错。”
张贵在一旁笑着附和：“那可不！他是光棍，回村里也没个牵挂；他表弟杨奎虽说也是光棍，但家里还有爹娘在，所以得回去。对了，我听说现在已经有人给杨奎提亲了呢。”
“那不是挺好嘛！”牛虎笑着应道，话锋一转，打趣道，“对了，我怎么听说，也有人给你说亲了？”
张贵脸上顿时露出一丝腼腆的笑意，挠了挠头：“是杂货铺的李掌柜提的头，不过对方是个寡妇，还带着个四岁的小姑娘，我还在琢磨呢。”
牛虎沉吟了片刻，说道：“哦，原来是她啊。我倒听过，人品是不错的。这事你自己拿主意，我不方便多插嘴，你觉得合适就行。”
牛虎点燃一支纸烟，烟丝燃着的火星在夜色里明灭。他没说话，目光却越过黑沉沉的镇子，望向了热河老家的方向——爹娘此刻在做什么？师傅孙德禄身子还硬朗吗？过年了，他们能不能吃上一顿热乎饺子？
张贵在旁瞧着他出神，也猜透了他的心思，没上前打扰，只默默点亮手电，光柱扫过镇外的黑夜仔细留意着动静。
而此刻的牛家峪，孙德禄正和牛德贵、牛王氏，还有二柱子围坐在桌前，桌上摆着的也是饺子——只不过是杂和面做的皮。这点面和二斤猪肉，还是藤刚托人捎来的，孙四狗这次倒没敢克扣，毕竟藤刚近来常下乡，他怕这事败露，少不了要挨顿耳刮子。
牛德贵咬了口饺子，嚼着嚼着就叹了口气：“唉，也不知道几个孩子能不能吃上饺子……”
“放心吧。”孙德禄放下筷子，声音虽低却笃定，“那几个孩子都机灵准没事。”
牛王氏没接话，正小心地给小孙女喂着饺子，眼眶却悄悄红了。她轻声念叨着，像是跟家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咱大儿子忠儿、二儿子全儿，还有秀莲……对了，还有我那没见过面的大孙子，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啊？”
天擦黑时，牛全儿才回到家。一进门，就见媳妇秀莲和小月围着灶台忙活着——杂和面在盆里醒着，切好的白菜馅也拌好了。他放下手里的小布袋，笑着开口：“这是傅三爷给的五斤白面，如今这东西金贵得很，你们和的是杂和面吧？”
“可不是嘛！”秀莲手上的活没停，语气里满是惊喜，“谁能想到傅三爷还能在年前送白面来？要不这样，今晚咱就包纯白面的饺子，杂和面留着明早蒸窝窝吃。”
“行，听你的。”牛全儿应着，刚说完，大儿子就伸着胳膊扑了过来。他一把将孩子抱起，刮了下小家伙的鼻子：“好小子，今晚咱吃饺子喽！”
“你抱孩子回上屋歇着吧，这儿不用你搭手，我和小月妹子俩就能包完。”秀莲笑着催道。牛全儿点了点头，抱着孩子进了正屋。
没一会儿，明月也回来了。他掸了掸长衫上的灰尘，冲灶台边的秀莲笑道：“二嫂，我回屋换件衣裳、洗洗手，就来帮你包饺子。”
“不用不用，你累了一天了，回去歇着吧。”秀莲连忙摆手，“等包好，直接用炉子煮，快得很。”
明月想了想，也没再坚持：“确实今天忙，帮几个病人熬药，比二哥回来得还晚。那我就先回屋了。”说罢便转身回了自己房。
秀莲看着他的背影，跟小月念叨：“明月今年也十六了，个头蹿得真快，明年就能给他寻门亲事了，往后也算是家里有个准头。”
小月手里捏着饺子皮，没接话。她望着盆里的白菜馅，心里却想着：虎子哥现在在哪儿？能不能吃上一口热饺子？这么一想，眼圈不由得红了，指尖的力道也轻了几分。
远在河南的阵地上，牛忠望着黑黢黢的夜色出神，指间的烟卷燃到了尽头，烫得他指尖一疼，才猛地回神，把烟头掷在地上碾灭。
“营长！饺子包好了！副营长和三个连长都等着您回去一起吃呢！”勤务兵小路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雀跃。
牛忠拍了拍手上的灰，应道：“好，这就回！”转身大步往营部走。一进门，果然见桌上摆着四碟小菜，热腾腾的饺子刚端上桌，白气裹着香气往鼻尖钻。
“营长，就等您了！”副营长张富笑着起身，语气里带着点感慨，“今年回不了家，都怪那些狗日的日本鬼子！只能在这儿遥祝家里爹娘身子硬朗了！”
三个连长也跟着附和：“是啊营长，能在阵地上凑着吃顿饺子，也算过年了！”
牛忠看着弟兄们眼底的期盼，没提心里的愁绪，径直坐下：“来，都坐！咱今儿也应个景——饺子就酒，越过越有！”他拿起酒碗，指尖顿了顿，又笑道，“我老家每年过年，都是我娘带着包饺子，一屋子热热闹闹的。从前我当兵回家少，每次回去，娘总想着给我补顿团圆饺子。就是不知道今年，她老人家能不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话落，屋里静了片刻，众人都跟着唏嘘。但很快，不知是谁端起酒碗喊了声“干了！”，愁绪便被酒气冲淡，满屋子又响起了碰碗的声响。
山西晋东南的营地后厨里，李淑云和十几个女战士围在桌前，说说笑笑地帮炊事班包饺子。粗瓷盆里的面是杂和面的，揉得紧实，案板上的素馅散发着白菜和豆腐的清香。
“同志们，今儿能吃上饺子，多亏部队刚跟鬼子打了一仗，缴获了点白面，掺着杂和面才凑出这些。”李淑云手里捏着饺子皮，笑着招呼大家，“不过咱们得先紧着伤员，包好先送一部分去医疗队，剩下的再分。姑娘们加把劲啊！”
“科长，您包的饺子也太好看了，一个个跟小元宝似的！”旁边的于小周举着自己捏得歪歪扭扭的饺子，一脸羡慕，“您瞧瞧我这个，怎么看都像没长开的！”
正在案板旁擀皮的炊事员老李闻言，忍不住笑了：“小周啊，一看你在家就没怎么下过厨，手生才包得不周正。”
“李班长，您这可就错啦！”于小周立刻摆手，故意提高了点声音，“咱们李科长以前可是富家小姐，在家哪用得着自己做饭？后来嫁人了，丈夫也宠着，也就偶尔露回手——可人家心灵手巧，一学就会！”
李淑云笑着伸手，在她鼻尖上轻轻捏了一下：“你这丫头，就会耍嘴！”
于小周咯咯笑着躲开，伸手擦了擦鼻头，眼底满是打趣的笑意。
这时，王大友掀着门帘从外面进来，一进门就嚷：“老远就听见你们笑了，今儿这饺子啥馅啊？有没有肉星儿？”
炊事员老李当即瞪了他一眼：“现在物资这么紧缺，能吃上素馅饺子就不错了，还惦记肉？美得你！”
王大友苦着脸说道：“嗨，原本以为过年总能吃上点肉馅的，没想到还是素馅的。我也洗洗手，帮你们包吧。”
李淑云笑着说：“大友，你还是算了吧，就你那手艺，包饺子准得露馅。别添乱了，待会去烧火就行。”
王大友点点头：“也好。”
正在这时，门帘挑开，政治部的王主任带着几个人进来，笑着说：“同志们，我们也来包一包饺子。”
李淑云当即起身：“几位领导，你们都辛苦了，这饺子马上就要包完了，您几位就别动手了，歇着吧。”
王主任笑着说：“那可不行，我们今天就要露露手艺。”
于小周凑过来说道：“王主任，您可是南方人呐，您会包吗？”
王主任笑着说：“小丫头片子，小瞧我是不是？”当即拿过一个皮来包了起来。另外几人也撸胳膊挽袖子过来包饺子。
只可惜这几位虽说是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可这手艺实在是差强人意。于小周咯咯笑着说：“王主任，您看，您口气倒不小，我还以为真包得多好呢。您这包的，还不如我呢。”
王主任故意绷着脸说道：“你这个小同志，就会打击别人的积极性。”顿时一片欢声笑语。
饺子很快就包完了，王主任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转头对李淑云说：“李淑云同志，待会儿得留些饺子，侦察科的同志马上就回来了。”
“是，已经给他们留好份了。”李淑云立刻应道，又补充了一句，“另外想着有些同志不爱吃饺子，还备了面汤，都在灶上温着呢。”
“李科长考虑得很周全嘛！”王主任笑着点头，“那我们就先回去等着，等你这边好消息。”
“放心吧领导！水马上就开，用不了多大功夫就能煮好！”一旁的炊事员李班长连忙接话。
几位领导笑着走了，李淑云转过身，冲正蹲在灶前烧火的王大友喊：“大友同志，可得加把劲啊！同志们都等着吃热饺子呢——你看于小周，眼睛都快黏在锅上，快流口水了！”
于小周听见这话，当即红了脸，笑着反驳：“李科长！我才没有！”
正说着，侦察科的几位同志就回来了。李淑云一见，笑着迎上去：“嗨，这时间赶得正好，刚好一块儿吃饺子！”
已是侦察科副科长的唐虎走上前，笑着说：“李大姐，您跟我过来一下，有东西给您。”
李淑云擦了擦手上的面，应道：“好。”两人走到屋外，唐虎从兜里掏出一把黄澄澄的子弹，塞进她手里：“李大姐，这是给您驳壳枪配的7.63口径子弹。早听说您那枪里就剩四发子弹，这次我们去侦察，从伪军那儿缴了些，特地给您留了十几发。”
李淑云又惊又喜，连忙推辞：“唐虎同志，太感谢你了！可你们在一线更需要子弹，我用不了这么多，你还是拿回去吧。”
“您放心拿着！”唐虎笑着摆手，“这次我们逮着头‘肥羊’，缴获的子弹不少，不差这十几发。再说您那枪总揣着四发子弹，跟摆设似的哪行？现在宣传科也常往外跑，情况这么紧张，多颗子弹就多份保障，真碰到麻烦也能应应急。”
听他这么说，李淑云攥紧手里的子弹，眼眶有点发热，用力点头：“好，那我就收下了！多谢你，唐虎同志！”
饺子熟了，咬着杂和面的饺子皮，李淑云心里忽然翻了潮——远在北平的爹娘、哥哥，还有那个不知在何方的丈夫牛忠，这会儿到底怎么样了？还有牛全他们一家，也一并涌上心头，让她不由得发了愣。
一旁的于小周见她出神，凑过来笑着问：“淑云姐，你怎么了？难道这饺子里唯一包的铜子，被你吃着了？”
李淑云这才回过神，摇摇头笑：“没有，我可没那么好的运气。你快吃吧，你平时运气最旺，说不定下一个就被你吃到了。”
“是吗？”于小周眼睛一亮，赶紧加快了吃饺子的速度。
正说着，王大友突然“咔嚓”咬到硬东西，他立马吐出来，手里捏着枚铜子笑得咧嘴：“哈哈哈！被我吃到了！”
于小周见状，懊恼地跺了下脚：“怎么会被这家伙吃着了呢？”
满屋子的人顿时哄笑起来，李淑云脸上也跟着笑，心里那点牵挂，却仍轻轻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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