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恢复的一瞬间,只有零点几秒,却足以照亮地狱。
我看见顾昭亭猛地抬头,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的眸子,此刻像淬了冰的刀锋,清明得可怕。
那短暂的黑暗,对他而言不是恐慌的来源,而是唤醒本能的信号。
战场的狼,嗅到了血的气息。
他却什么也没做,只是顺从地垂下头,任由那个被称为头目的男人,将冰冷的头盔一寸寸按下来,直到“咔哒”一声,彻底隔绝了他与这个世界。
头盔的金属外壳反射着惨白的光,像一座崭新的坟墓。
我的大脑里,金手指的数据库正在以非人的速度疯狂刷新,信息流如同瀑布。
陈列室,第七排,第三个展架。
数据链瞬间展开,一具女性模型的立体影像在我脑海中旋转。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象牙白的长裙,微垂的眼帘,还有那张脸……那张与我至少有七分相似的脸,只是轮廓更柔和,带着一种岁月沉淀后的温婉。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属于母亲三十岁时的模样。
三年前,他们用母亲的遗像作为蓝本,制作了这具所谓的“纪念品”。
它不仅仅是一具模型。
生物监测接口,与真人维生系统完全兼容。
我早就偷偷潜入过李聋子的后台日志,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这具模型曾是“意识转移”项目的初代实验体。
系统的识别逻辑简单粗暴,却也因此留下了致命的破绽:心跳、脑波、体温。
三项数据,只要其中两项匹配成功,系统就会判定“目标在位”。
头目的手离开了顾昭亭的头盔,转身朝控制台走去。就是现在。
我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探向袖口内衬,那里缝着一个极薄的方块。
我用力一撕,一片温控贴片被我扯了下来,握在掌心。
这是李聋子塞给我的“仿生热源”,巴掌大小,却能在激活后迅速升温,精准地模拟出三十七度的人体恒温。
我弯下腰,装作系鞋带,身体的阴影恰好挡住了监控的死角。
借着这个动作,我飞快地将温热的贴片塞进了观察舱厚重金属门的门缝里,紧紧贴着内侧的生物传感器。
但这还不够,体温只是三分之一的钥匙。
我毫不犹豫地用右手拇指的指甲,狠狠划过左手中指的指腹。
尖锐的刺痛传来,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
我没有停顿,将手指按在温控贴片上,用力涂抹。
血液里的电解质和微量金属元素,足以让最精密的体液传感器做出误判,认为这里存在一个“持续进行体液循环”的生物目标。
金手指的计时器在脑中冰冷地跳动:十二分钟。
只要这枚贴片能在这里维持十二分钟,中央系统就会记录下我的“生理体征”,并与头盔里顾昭亭的脑波数据进行比对。
当系统发现我的“心跳”停止,而他的脑波依旧活跃时,唯一的判定结果就是——目标意识转移失败,本体脑死亡。
我缓缓站直身体,深吸了一口气,肺部传来火辣辣的紧绷感。
我能感觉到背后监控摄像头的红色指示灯,像一只冷酷的眼睛正凝视着我。
很好,表演时间到了。
我转过身,正对着那只眼睛。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幅度越来越大,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我的双手猛地捂住胸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仿佛破旧风箱般的声音。
然后,我双腿一软,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后脑勺撞击地面的瞬间,一阵眩晕袭来,但我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我咬破了早就藏在牙缝里的血包,一股腥甜的液体混合着唾液,从我嘴角缓缓溢出,形成可怖的血沫。
这副模样,像极了癫痫持续状态引发心源性猝死的最典型征兆。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名守卫冲了进来。
他们蹲下身,一人探向我的颈动脉,另一人去抓我的手腕。
脉搏?
我当然有。
但李聋子早就告诉过我,濒死之人的心跳会呈现出一种独特的、不规则的锯齿状波形。
来之前,我用一个微型震动器在胸口的位置,以特定的频率震动了足足半小时,用物理方式强行“记忆”下了这种濒死的心律。
此刻,在他们粗糙的指尖下,我的心跳微弱、杂乱,几乎无法捕捉,完美地符合了一个垂死之人该有的样子。
“头儿,她不行了。”一个守卫低声报告。
我透过睫毛的缝隙,看到那个头目走了过来。
他只在我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接近完成某件艺术品时的冷漠和笃定。
“扔进模型库,”他挥了挥手,语气像在处理一件垃圾,“等头颅固化程序走完,一起处理。”
我的身体被他们粗暴地抬起,扔进一辆冰冷的金属推车,然后一块白布盖在了我的脸上,剥夺了最后的光线。
车轮滚动,发出吱嘎的声响。
在经过第七扇门时,我听到了。
那是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又撕心裂肺的低吼。
“晚照——!”
是顾昭亭的声音。
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演成分,是真真切切的痛苦和绝望,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生命里被硬生生撕扯了出去。
我的心脏猛地一揪,几乎要破坏掉我精心伪装的濒死心率。
我知道,他信了。
只有他真的以为我死了,那只被无数规则和顾虑束缚住的战狼,才会彻底挣脱枷锁,不顾一切地去战斗。
顾昭亭,活下去。然后,把这里搅个天翻地覆。
推车停下了。
我被抬了出来,身体被重重地放在一个空着的模型架上,金属的冰冷透过单薄的衣物传来。
脚步声远去,沉重的铁门被关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世界彻底安静了。
金手指的扫描程序立刻启动,幽蓝色的数据框在我的视野里展开。
环境扫描:通风口,距离地面2.1米,以我目前的能力无法触及;门锁,电磁吸附式,一旦外部断电,即会自动开启;墙上,挂着一个老式的电子钟,红色的数字清晰地显示着——距离头目设定的“验收”时间,还有二十二分钟。
时间足够了。
我缓缓睁开眼睛,适应着陈列室里昏暗的光线。
一排排的模型静静地伫立在玻璃罩后,惨白的光从天花板上打下来,在它们光滑的脸上投下诡异的阴影,像一个盛大的、无声的葬礼。
我坐起身,动作轻柔地撕下袖口那枚已经完成使命的温控贴,又从盘起的发间,抽出了一根细长的、闪着寒光的钢针。
这是我最后的保险。
金手指立刻调出了模型制作流程的详细数据:头颅固化,需从后颈接口注入高分子活性树脂,整个过程将持续十五分钟,期间模型必须保持绝对静止,任何移动都可能导致固化失败。
我的目光锁定了不远处那具最熟悉的模型——那个“我”。
我悄无声息地爬下展架,猫一样地靠近它。
用钢针的尖端熟练地撬开模型后颈处的暗槽盖板,露出了一个微型数据接口。
我从衣领的夹层里,摸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微型存储器,那是李聋子在最后一次见面时,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却稳如磐石的手交给我的。
“这里面,是他们所有的交易日志,每一笔肮脏的勾当,每一个名字,都在里面。”他当时这么说,“把它放进‘钥匙’里,它会找到开门的人。”
我将存储器稳稳地插进接口,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数据开始上传。
然后,我迅速地换下自己身上满是尘土和血污的衣服,穿上了模型旁边挂着的那套备用的象牙白礼服。
冰凉的布料贴在皮肤上,让我有种正在穿自己寿衣的错觉。
做完这一切,我没有回到原来的展架,而是退后几步,整个人隐入两排高大展柜形成的浓重阴影之中,与黑暗融为一体。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终于,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主宰一切的从容。
门开了,头目走了进来。
他径直走向那具“我”的模型,目光里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审视。
他伸出手,苍白而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模型冰冷的脸颊,就像在抚摸一件等待了许久的稀世珍宝。
“终于……完成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是心满意足的喟叹。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声音,从他背后的阴影里响起,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你摸的,是我妈当年最喜欢穿的那件。”
他猛地回头,瞳孔在瞬间收缩。
真正的我,穿着那身象牙白的礼服,从黑暗中一步步走出。
我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神情平静得可怕。
我举起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机,屏幕正亮着,上面是两个实时监控画面。
一个画面里,顾昭亭砸碎了中央控制台,火花四溅;另一个画面里,李聋子那个干瘦的身影,正将一个燃烧瓶,狠狠扔进了基地的总配电间。
“你说,我们是钥匙。”我看着他那张因震惊而扭曲的脸,缓缓向后退了一步,拇指悬停在手机屏幕的发送键上。
“可是现在,门已经从外面被打开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按下了发送键。
数据流如同离弦之箭,冲破了这里的信号屏蔽,飞向了它该去的地方。
头目的视线在我的脸、那个一模一样的模型、还有手机屏幕上疯狂燃烧的火焰之间急速切换,他的大脑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宕机,无法处理这超出理解范畴的现实。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那只还停留在模型脸颊上的手,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烧到一般,僵在了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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