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抱着那本沉甸甸的《识字循序》册子和两包犹带温热的零嘴,回到了自己那间尚未搬离的小厢房。
反手闩上门,将外头那扰人的桂花甜香与纷杂思绪暂且隔绝。
屋内陈设简单,与往常并无不同,可此刻在她眼中,却仿佛处处都透着令人心慌的气息。
她走到窗边的旧木桌前,将怀里的东西一一放下。
油纸包散发的焦糖与坚果混合的香气,霸道地占据了这小小空间,与窗外隐约飘入的桂花甜香纠缠在一起,竟让她有些头晕目眩。
拿起那本《识字循序》,指尖抚过封面那工整清秀的“识字循序”四字。
他们确实极为用心。
这册子编撰得极好,完全是为她这般初学之人量身打造,由浅入深,图文并茂,比她之前自己胡乱摸索不知强了多少倍。
还有那零嘴都是需要排长队才能买到的热门铺子。
他们说是“顺路”,可这“顺路”里包含了多少刻意打探她喜好的心意?
这般主动,这般体贴,这般直白地示好。
碧桃的脸颊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发烫。
她并非铁石心肠,一个女子,被如此出色又心思细腻的男子这般小心翼翼地对待,怎会没有丝毫触动?
若他们不是抱着那样惊世骇俗的“共妻”念头,若他们只是寻常男子,哪怕只是其中一人,如此待她,她恐怕也很难不心生涟漪。
这念头一起,便像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得她心头又乱又慌。
她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驱散这不该有的思绪。
“碧桃,你在瞎想些什么呢,他们是大哥身边的人,身份尴尬,更何况他们那离经叛道的想法……一个也就罢了,两个人,共妻,你能承受得住吗!”
是的。
她承受不起,也从未想过要走那样的路。
光那么一想。
脸上的红霞就爬满了半边,将耳尖都晕得通红。
心绪烦乱间,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床榻,落在了那微微隆起的枕头下。
铁牛哥……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快步走到床边,伸手从枕下摸出了那条玄色锦缎腰带。
冰凉的缎面触感,让她滚烫的指尖稍稍得到了一丝慰藉。
可她现下却不晓得,这腰带也并非是她所想的那个人的物件,若是晓得了,怕是浑身上下都会红遍。
而此刻,碧桃握着这腰带,想到铁牛哥,心中那份莫名的委屈,却如同潮水般漫了上来。
星辰和星瑞……
他们是懂得如何讨女子欢心的,她上次一提想学习,他们就送了她需要的学习册子。
知道买她可能喜欢的零嘴,就特意出府排队买了。
知道用言语若有似无地撩拨她。
知晓如何主动创造接近她的机会。
可铁牛哥。
他就像一块沉默的石头,一根实心的木头。
从来都是她,一次又一次,主动跑去二少爷院子里去寻他。
揣着满腹想与他分享的琐碎心事,或是像现在这样,偷偷藏着给他绣的腰带。
而他呢?
他似乎从未主动来寻过她一次。
他见到她,自然是高兴的。
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会亮起来,会笨拙地接过她带来的东西,会安静地听她絮叨,会在她受委屈时,用那双布满粗茧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拍拍她的背。
可是,也仅此而已了。
他不会像星辰星瑞那样,费心打听她喜欢什么,不会给她带来任何意外的惊喜,更不会说出那些让她脸红心跳的话。
他甚至……
似乎从未明确地表露过,他是否也像她惦记他那样,惦记着她。
是不是,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她?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碧桃的心尖上,微微的疼,带着酸涩。
若铁牛哥心中有她,怎会从不主动?
哪怕只是托人捎个口信,或是像今日星辰星瑞这般,在她必经之路“偶遇”一次,送上一份微不足道却代表心意的小东西……
碧桃低头看着手中冰凉顺滑的腰带,指尖摩挲着上面寥寥几针的银灰云纹。
这绣活,是她一针一线,怀着隐秘的欢喜做的。
可这份心意,若送出去,他能明白吗?
还是会像块石头丢进深潭,只激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便再无动静?
她想起铁牛哥那双总是沉静甚至有些木讷的眼睛,想起他略显笨拙的举止,想起他说话时偶尔的磕绊。
忽然间,心头那点委屈和疑虑,又悄然散去了一些。
是了,铁牛哥就是那样的性子啊。
他若懂得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懂得如何主动讨女子欢心,那他还是那个默默干活的铁牛哥吗。
他从小孤苦,身边都是糙汉子,哪里懂得风花雪月,哪里学得会那些细腻的讨好?
他的世界里,或许喜欢就是默默地守护,就是将她给的每一点好都珍重地收起来,就是在她需要时,沉默地站在她身后。
他不懂得主动,或许……恰恰是因为他太纯粹,太笨拙,还不知道该如何表达那份沉甸甸的心意。
碧桃将脸颊轻轻贴在那冰凉的缎面上,这熟悉的气息让她纷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她不能,也不该,拿别人的长处来比铁牛哥的“短处”。
心意,本就有千万种模样。
她喜欢的,不就是铁牛哥那份如山石般沉静安稳的本身吗?
想通了这一点,碧桃只觉得胸中豁然开朗。
她重新坐回窗边,将那条腰带仔细地铺在膝上,拈起了针线。
窗外,桂花依旧簌簌落着,甜香弥漫。
屋内,少女低垂着头,眉眼沉静,所有的委屈与比较,都在这细密的针脚里,被一点点抚平,沉淀为她心底最柔软的期盼。
她想着,等这云纹绣好了,就去找铁牛哥。
这一次,她要鼓起勇气,问问他,是不是也有点想她。
碧桃正专注于手中的绣活,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熟悉又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呼唤。
“碧桃阿姊,你在屋里吗?”
是红梅的声音。
碧桃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开门。
只见红梅穿着一身半旧的浅粉衣衫站在门外,手里还提着一个用干净帕子盖着的小竹篮,脸上带着腼腆又欢喜的笑容。
“红梅?快进来!”
碧桃笑着将她拉进屋,顺手关上了门。
红梅一进屋,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被碧桃今日的装扮吸引住了。
湖水绿的杭绸褙子衬得她肌肤莹白,月白的百迭裙行动间如水波流动,发间那支白玉簪子温润生光,腕上的翡翠镯子与赤金石榴镯交相辉映。
红梅看得有些呆了,张了张嘴,好半晌才讷讷道。
“碧桃阿姊,你、你真好看,就跟画儿里的仙女似的。”
碧桃被她直白的夸赞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拉着她在桌边坐下。
“净胡说,哪里就像仙女了。快坐下,我给你倒杯水。”
她转身去桌前倒水,动作间裙裾微漾,披帛轻拂,自有一股不同于往日的娴雅气度。
红梅的目光一直跟着她,眼里满是惊叹和毫不掩饰的羡慕。
“我没胡说!”
红梅接过碧桃递来的温水,捧在手里,认真地说道。
“阿姊你就是不一样了,从前也好看,可现在是,是那种,嗯…说不出的贵气。就像、就像夫人小姐们一样。这衣裳料子真好,滑溜溜的,这镯子也好看,衬得阿姊的手又白又细。”
碧桃听着她质朴的赞美,心里又是温暖又是些许恍惚。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裙,摸了摸腕间的镯子。
是啊,人靠衣装马靠鞍。
从前她穿着粗布衣裳,梳着最简单的双丫髻,混在下人堆里,也就是个清秀伶俐的丫头。
如今换了绫罗绸缎,戴了金银珠玉,梳了端庄的发髻,连说话的语气,都被张嬷嬷和夫人一点点掰正了过来,自然就透出了几分往日没有的气韵。
她将桌上那包星瑞给的“酥香记”糖渍核桃仁打开,推到红梅面前。
“别光顾着看我,尝尝这个,听说味道不错。”
红梅眼睛一亮,捏了一小块放进嘴里,顿时眯起了眼睛,含糊道。
“唔!好甜,好香。碧桃阿姊,你现在吃的用的都是极好的了吧?夫人肯定特别疼你。”
碧桃也拈了一小块核桃仁,那焦糖的甜和核桃的香在口中化开,滋味确实美妙。
她笑了笑,语气带着感激。
“干娘待我极好,吃穿用度都比着府里的小姐来。只是有时想想,倒觉得像在做梦一样。”
姐妹俩就着温水,分食着那包香甜的零嘴,说着体己话。
红梅叽叽喳喳地说着府里最近的趣事,哪个小丫鬟又闹了笑话,哪个婆子私下里拌了嘴。
碧桃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做小丫鬟时,两人躲在角落里分享悄悄话的时光。
只是,终究是有些不同了。
红梅说话时,眼神里除了往日的亲昵,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恭敬和距离感。
而碧桃自己也发现,她听着那些熟悉的琐事,心境却似乎再也无法完全回到从前那般纯粹了。
“碧桃阿姊。”
红梅忽然压低了些声音,凑近些问道。
“我听说……大少爷身边的那对双胞胎,星辰和星瑞,最近老是寻机会往你跟前凑?他们还给你送东西?”
碧桃心头一跳,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热意又有些回升,她垂下眼睫,掩饰性地喝了口水。
“没、没有的事。只是碰巧遇上,他们奉大哥的命,给了我一本识字的册子罢了。”
红梅却一副“我懂”的表情,眨了眨眼。
“碧桃阿姊,他们俩长得可真俊,学问又好,还会讨人欢心。府里不知道多少小丫头偷偷看着他们呢。但只有阿姊才能得他们二人的正眼,我瞧着……”
碧桃连忙打断她。
“快别胡说!没有的事!”
红梅见碧桃脸色都变了,也知道这话不该深说,连忙吐了吐舌头,转移了话题,说起了自己新学的花样子。
又聊了好一会儿,红梅才提着那个小竹篮起身告辞,篮子里是碧桃硬塞给她的一些点心和一块夫人赏的鲜亮尺头。
送走红梅,屋内重新安静下来。
碧桃走到镜前,看着镜中那个戴着珠翠的少女,身影模糊而陌生。
是啊,外在的这些东西,确实将她妆点得与往日不同了。
可内里呢?
那些纷乱的心绪,那些理不清的情,却依旧缠绕着她,并未因这身华服而减少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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