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李怀安彻底明白了。在王振眼中,他李怀安,连同他脑子里那些惊世骇俗的知识,都不过是一件可以随时丢弃的工具。蒸汽机造得成,很好;造不成,炸死了人,也无所谓。只要他这个“奇人”的身份,还能用来钓出更多的“奇人”,他就有活下去的价值。
他成了一个诱饵。一个活着的、会呼吸的、内心早已被掏空的诱饵。
从那天起,他心中的那团火,就彻底熄灭了。他变得懒散、自卑,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他用这种方式,来对抗这个世界的荒谬,来麻醉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属于现代人的灵魂。
“……大人?大人?”
徐见一的声音,将他从那片血与火的记忆废墟中唤醒。
李怀安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重新聚焦。还是那张榆木桌,还是那两个衣衫褴褛的应募者。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将所有情绪都重新压回心底,换上了那副懒洋洋的、公事公办的面具。
“行了,别废话了。”他摆了摆手,打断了正准备口若悬河介绍自己“奇技”的徐见一,“规矩改了。不是你们说,我听。那样太麻烦。”
他的目光,如同捕食者锁定猎物般,落在了两人身上。
“现在,是我问,你们答。”
李怀安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徐见一的心上。
“什……什么?”徐见一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双原本还闪烁着投机光芒的眼睛里,所有的神采都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纯粹的、动物般的恐慌。他精心准备了一路的、那套关于“祥瑞之兆”、“龙脉走向”的玄妙说辞,在这一刻,变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垃圾。
他完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击穿了他的大脑。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转身就想逃。
“我……我不来了!我不来了!我走,我走!”他语无伦次地叫着,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他感到致命危险的地方。
“晚了。”
李怀安的声音,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语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终结意味。
话音刚落,商铺两侧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滑出了两道身影。他们穿着锦衣卫特有的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脸上戴着没有表情的面具,如同两尊从地狱里走出来的勾魂使者,一左一右,封死了初三和徐见一所有的退路 。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
徐见一的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他全身抖得像风中的筛糠,牙齿上下打着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李怀安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他的目光,越过那个已经彻底崩溃的骗子,落在了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的、那个叫初三的少年身上。
“请听题。”李怀安的声音,在死寂的铺子里响起,清晰得如同钟磬之声,“七七事变,指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一把用另一个时空的语言铸造而成的钥匙,被他轻轻地,投进了这片凝固的空气里。
徐见一已经彻底崩溃了。他听不懂这句如同天书般的问话,他只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他一边重重地磕头,一边用手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耳光,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哀嚎:“我不知道!我错了!我不该欺君罔上,我不该贪图富贵!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那响亮的耳光声和绝望的哭嚎,成了这场诡异面试的背景音乐。
然而,李怀安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初三的身上。
他看到,那个少年在听到这个问题后,身体有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直。然后,他缓缓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李怀安看到了一双他从未在这个时代见过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迷茫,只有一种深邃的、仿佛承载了无数岁月尘埃的平静。
然后,那个声音响起了。
“卢沟桥事变。标志着,日本全面侵华的开始。”
那声音不大,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当它响起的瞬间,李怀安感觉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那不是这个时代的口音。
那是一种字正腔圆的、每一个音节都无比标准、无比熟悉的……二十一世纪的普通话 。
这声音,像一道跨越了数百年时空的惊雷,悍然劈入李怀安那颗早已麻木的心脏。它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入了他记忆最深处那把生锈的锁,然后狠狠一拧。
轰——!
无数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用懒散和自我怀疑筑起的堤坝,野蛮地灌入他的脑海。他仿佛听到了高楼大厦间穿行的地铁轰鸣,闻到了雨后柏油马路上泛起的尘土气息,看到了霓虹灯在夜色中化开的斑斓倒影……
这个声音,是回家的路标。
这个声音,是同类的证明。
这个声音,是一个时间的奇点,一个将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强行连接在一起的、不可思议的奇迹。
李怀安的身体,在那一刻,彻底僵住了。他甚至忘记了呼吸。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少年,那双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的瞳孔里,倒映着少年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他乡遇故知。
不。
这比他乡遇故知,要震撼一万倍。
这是在一个早已死亡的、被历史掩埋的古老世界里,遇到了另一个……来自未来的鬼魂。
时间,仿佛凝固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
铺子里,只剩下徐见一那绝望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嚎和磕头声。那声音,在此刻,显得如此的遥远而不真切。
李怀安终于从那巨大的、如同灵魂出窍般的震撼中,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后靠在了太师椅的椅背上。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看着初三,那目光,已经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混杂着狂喜、警惕、探究,甚至是一丝同病相怜的悲哀。
他知道,不必再考察了。
一个问题,一个答案,一个口音,已经足够。
他摆了摆手,那动作,依旧带着几分懒散,但声音里,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答上来的这个,留下。”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刀锋般,扫向跪在地上的徐见一,“另一个,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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