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镇,初冬,夜。
寒气如无形的冰刃,自纵横交错的水网中氤氲升腾,漫过一座座弧度优美的石拱桥,将那些枕水而居的粉墙黛瓦都涂上了一层凛冽的霜白。 河流,在这无星的夜里,化作了一条条沉默的、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墨色长带,静静地倒映着一个了无生趣的天穹。素有“银南翔”之称的富庶市镇,此刻已然沉入一种被强行扼住喉咙的死寂之中。
方府,这座盘踞于镇东的商业帝国神经中枢,更像是一座蛰伏的巨兽。高耸的院墙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烟火气,飞檐斗拱在清冷的月华下勾勒出狰狞的剪影。府内,除了巡夜家丁靴底与青石板路面偶尔发出的、被刻意压低的摩擦声,再无半点声息。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浸透着一种由财富、秩序与绝对权威共同酿造的、令人窒息的冰冷。这便是徽商巨擘的门庭,一个拥有着自己独立法度与森严家规的“国中之国”。
方三,那位被收买的线人,正是在这样一种足以将人灵魂都冻结的氛围中,怀着一丝侥幸,推开了自己院落的偏门。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以为那几锭白花花的银子,足以买通他通往富贵下半生的门路。
然而,当他一只脚刚刚迈过门槛,另一只脚还悬在冰冷的夜色中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门内,没有他熟悉的、妻儿安睡的静谧。只有三道如同从地狱里升起的、沉默的影子。
正中央,是方家家主,方敬堂。他甚至没有坐在椅子上,只是随意地倚靠着一根廊柱,手中把玩着两枚温润的玉胆。他身后,是他那两名最得力的亲信,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铁塔,一左一右,封死了所有的退路。
没有质问,没有怒吼。只有一片死寂。
方三感觉自己的血液,在那一瞬间,被彻底冻结了。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那双原本还闪烁着贪婪与侥幸的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动物般的恐惧。
“方三,”方敬堂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情人间的低语,却带着一种能钻入骨髓的寒意,“这么晚了,去哪了呀?”
“家……家主……”方三的牙齿上下打着颤,发出“咯咯”的声响,他几乎是本能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板上,“我……我就那点癖好嘛……逛……逛窑子去了呗……我知道家规,我……我这就去祠堂领杖罚去!”
方敬堂没有说话。他只是停止了转动玉胆的动作,用那双深不见底的、古井无波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那沉默,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具压迫感。它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方三的喉咙,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终于,方敬堂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是吗?”他轻声说,“可是,我不信。”
他甚至没有抬高音量,只是对着身后那两尊铁塔,随意地挥了挥手。
“来人,押到地牢里,审一审。”
“不!你们不能动我!”方三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于彻底绷断了。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我身后的人你们惹不起!你们惹不起!松开……松开我!”
然而,那两名亲信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动作没有任何迟疑。他们一左一右,如同拎起一只小鸡,将方三那瘫软的身体从地上架了起来。方三的哭喊与哀求,在被拖入那片更深沉的黑暗时,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地掐断了。
方家没有官府的“诏狱”,但他们有自己的“规矩”。 那是数百年来,用以维系一个庞大商业帝国运转的、浸透了血与泪的铁律。违背它的人,其下场,往往比落入锦衣卫之手,更为凄惨。
区区过了半个时辰。
那两名亲信回来了。他们身上,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杂着血腥与土腥的潮湿气味。他们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没有表情的面具,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尚未散尽的、属于施刑者的疲惫与漠然。他们甚至没有走进书房,只是在门外,对着那扇紧闭的门,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低声禀报。
禀报的内容,只有两个词。
“锦衣卫。”
“商砚辞。”
方敬堂的书房,与其说是一处读书之所,不如说是一座权力的堡垒,一个商业帝国的大脑中枢。这里的空气,仿佛是凝固的,沉重、压抑,带着陈年书卷的霉味、顶级熏香的甜腻,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权力的铁锈味。
当商砚辞被请进这间书房时,他敏锐地感觉到,这里的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那两名侍立在门外的护卫,眼神中的警惕,几乎化作了实质的杀气。而书案之后,那位总是气定神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方家家主,此刻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那双紧握着茶杯、指节微微泛白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商公子,”方敬堂的声音低沉依旧,却比往常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知道我今天叫你来,是为了什么事吗?”
商砚辞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平静地走到书案前,目光扫过那套价值连城的紫砂茶具,扫过墙上那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最后,落在了方敬堂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恐怕和那‘异人诏’有关吧。”他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我被朝廷里的那位盯上了。毕竟,四联水车阵和官匠消失的动静,太大了。”
“那位”,一个心照不宣的代号。它指向的,是当今大明朝真正的“立皇帝”,那个权倾朝野、连内阁首辅都要口称“翁父”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 而“锦衣卫”,便是这位权阉手中最锋利、也最不讲道理的一把刀。
方敬堂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他欣赏的,正是商砚辞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胆魄与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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