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人眼中,这是足以令帝王惊惧的不祥之兆。但在他眼中,这却是上天赐予他的、最好的礼物。乱世,才能出枭雄。他需要的,正是这样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大乱,一场足以让他借着“勤王救驾”的名义,将朝堂之上所有与他作对的“清流”,一网打尽的滔天巨浪 。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那面巨大的波斯水晶镜前,看着镜中那个身着蟒袍、面色苍白的自己。那张脸上,写满了权谋、岁月,以及一种因身体残缺而导致的、难以言喻的乖戾。
“新年快乐。”他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说道。那声音,在空旷而奢华的殿宇里,显得如此的空洞,如此的……悲凉。
这份极致的孤独,正是那场即将到来的、名为“土木堡”的国难的真正催化剂。他需要一场战争,一场由他亲手导演的、足以彪炳史册的“伟大胜利”,来填补他内心的空虚,来向整个世界证明他存在的价值。他的年夜饭,不是一顿饭,而是一场献祭。祭品,是即将被他拖入深渊的数十万大明将士的性命。
当北国的帝都沉浸在冰雪与权谋的阴影之中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南翔镇,却是一片温暖和煦的景象。
方家大院之内,更是洋溢着一种近乎于沸腾的喜悦。家主方敬堂赶在除夕之前,从应天府带回了于谦的密信,信中,是朝廷正式授予方家子弟官职的喜讯 。这对于一个世代经商、在“士农工商”的等级序列中处于末流的家族而言,无异于一场光宗耀祖的巨大胜利。
整个方家都沉浸在一种扬眉吐气的狂欢之中。仆役们脸上都挂着与有荣焉的笑容,脚步轻快地在张灯结彩的庭院间穿行。方敬堂更是龙颜大悦,亲自打开库房,为方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佣人,都准备了丰厚的年终赏赐 。一时间,道贺声、欢笑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然而,在这片喜庆的海洋之中,却有一个孤独的岛屿。
方琅琊,这位方家最受宠爱的大小姐,脸上却并没有太多的笑容。她只是安静地、近乎于履行义务般地,参与着家族的各项庆典。在祭祀祖先的祠堂里,当族人们虔诚地跪拜,祈求祖先保佑方家官运亨通、财源广进时,她的心中,却在默念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名字 。
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越过高高的院墙,投向那遥远的、碧波万顷的南方 。
那里,有一座名为“南澳”的岛屿。那里,有一个名叫“商砚辞”的男人。
她的心中,充满了矛盾与挣扎。一方面,她为家族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政治地位而感到一丝宽慰。在这个时代,财富,如果没有权力的庇护,终究只是待宰的肥羊。父亲的苦心经营,终于为方家这艘商业巨轮,找到了一张来自官方的“护身符”。这是旧世界的生存法则,她懂,也必须接受。
但另一方面,她的心,早已不属于这个旧世界。她的目光,她的期望,她的未来,都已牢牢地系在了那个正试图用齿轮与钢铁,去构建一个全新世界的男人身上。她知道,父亲所追求的“官身”,不过是在旧有的权力体系内,为家族争取一个更安全的位置。而商砚辞所做的,却是要从根本上,颠覆这个体系。
她的父亲,在仰望京城。而她,在凝望大海。
这份“望南之心”,不仅仅是少女对心上人的思念。这更是一种象征,一种预示。它代表着这个时代最先进、最富有活力的商业阶层,其内部正在发生的一场深刻的裂变。一部分人,依旧在沿着传统的道路,试图通过依附皇权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而另一部分人,以方琅琊为代表的新生代,已经开始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不受皇权束缚的海洋,试图通过掌握更先进的生产力,来创造一种全新的、属于自己的权力。
她那颗分裂的心,正是这个时代转折点最真实的写照。
南澳岛,这座孤悬于闽粤交界、自古便“无所系属”的岛屿,是一片被大明律法遗忘的、真正的法外之地 。
明初,为了防范倭寇,朝廷厉行海禁,“片板不许入海” 。这一国策,非但没能禁绝海上的威胁,反而扼杀了无数沿海百姓的生计,将他们逼上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的绝路 。而南澳岛,便成了这些亡命之徒最理想的天堂。
商砚辞一行人,在经过了漫长的海上航行之后,终于在除夕这天,抵达了这座传说中的海盗之都。
这里的年味,与大陆截然不同。没有张灯结彩,没有阖家团圆。这里的“年”,是一场原始的、野性的、充满了酒精与荷尔蒙的狂欢。
整座岛屿,都弥漫着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酒香 。那是劣质的烧刀子,是走私来的西洋烈酒,是各种不知名的、用海岛水果酿造的土酒。空气中,混杂着海水的咸腥,鱼货的腥臭,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火药的硝烟味。
街道上,到处都是烂醉如泥的人 。有袒胸露腹、满身刺青的海盗,有贼眉鼠眼、四处寻觅商机的走私商人,有金发碧眼、口中说着听不懂语言的番邦水手,甚至还有几个穿着破烂武士服、腰挎长刀的日本浪人 。他们勾肩搭背,放声高歌,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血腥的斗殴与狂野的欢笑,在这里奇妙地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幅充满了暴力美学的、浮世绘般的景象。
商砚辞,就站在这片混乱的中心。他像一块投入沸油中的冰块,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他没有参与任何狂欢,只是带着几个方家在这里的接应人员,沉默地、如同一个幽灵般,穿行在这座罪恶之都的每一个角落。
他不是一个游客,他是一个冷静到残酷的勘探者。
当海盗们在酒馆里为了一个妓女而大打出手时,他的目光,正落在酒馆那由坚硬的铁力木搭建而成的梁柱上,默默地评估着这种木材作为机器底座的承重能力。
当走私商人们在码头上公开叫卖着违禁的硝石与硫磺时,他的脑海里,已经开始计算着这些原料可以生产出多少吨炸药。
当那些烂醉如泥的亡命之徒,为了几枚铜钱而聚众赌博时,他的眼中,看到的不是一群乌合之众,而是一支尚未被开掘的、充满了廉价劳动力的“人力资源库”。
这里,没有“士农工商”的等级束缚,没有朝廷的苛捐杂税,没有儒家伦理的道德枷锁。这里唯一的法则,就是力量与利益。这片在文明世界看来肮脏、野蛮、无法无天的罪恶渊薮,在商砚辞眼中,却是他那宏伟工业蓝图最完美的、独一无二的“培养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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