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春。
冰封了一整个严冬的河面，终于在日渐转暖的春风中，发出了第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声音起初细微，如同蛛丝断裂，随即迅速蔓延，化作千万道纵横交错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巨大的冰块彼此挤压、碰撞，最终在奔流而来的上游春水中轰然解体，化作无数浮动的、闪烁着寒光的玉白色碎块，浩浩汤汤，顺流而下。
河岸边，泥土解冻，翻涌着一股混合着腐草与新芽的、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腥甜气息。然而，在这片万物复苏的生机之中，李怀安和他那支衣衫褴褛的团队，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他们的心，比河里那些尚未消融的浮冰，还要冰冷，还要沉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河中央那艘笨拙的漕船之上。那是一艘典型的明代内河漕船，平底、方头，船身由坚固的南方松木打造，以十三道横隔板分割出水密舱，本是为承载数万石漕粮、安稳行驶于京杭大运河之上的国之重器 。然而此刻，这艘坚固的庞然大物，却如同一个被强行推上战场的、不堪重负的老兵，在水流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它的吃水线深得异乎寻常，几乎要与浑浊的河面齐平。甲板的中央，被一座狰狞丑陋的、由木与铁构成的怪物，野蛮地占据了。
那便是他们耗费了数月心血，仿制出的第一台纽科门式大气蒸汽机。
它与其说是一台机器，不如说是一座移动的、充满了原始工业暴力美学的行刑台。一个巨大无比、用劣质生铁粗糙铸造的黑色汽缸，如同一座不祥的铁塔，垂直地耸立在甲板之上。汽缸顶端，通过粗重的铁链，连接着一根更为巨大的、横贯了整个船身的木质摇臂。那摇臂以一个简陋的A字形木架为支点，高高地悬在半空，像一架随时准备落下的、冰冷的绞刑架。整艘船的结构，都在这怪物的重压之下，发出了细微而持续的“嘎吱”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准备……点火。”李怀安的声音，在乍暖还寒的春风中，显得有些沙哑。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场充满了荒诞与悲壮的、拙劣巨人的交响诗，悍然奏响。
交响诗的第一乐章，是“巨兽的叹息”。
汽缸下方的锅炉被点燃，潮湿的煤块在火焰的炙烤下，冒出滚滚黑烟，呛人的硫磺味瞬间弥漫开来。当锅炉内的水终于沸腾，一名匠人颤抖着手，拉开了一个沉重的阀门。
“噗嗤——”
一声冗长而无力的嘶鸣，如同巨人打了个哈欠。白色的低压水蒸气，顺着粗大的铜管，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情愿地，涌入了那冰冷的汽缸底部。巨大的铁制活塞，在蒸汽的推动下，以一种令人绝望的缓慢速度，一寸一寸地，向上顶起。那根巨大的木质摇臂，随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极其笨拙地、向着天空的方向，微微抬起了头。整个过程，缓慢，凝滞，充满了与“动力”二字截然相反的无力感。
第二乐章，是“骤雨与悲鸣”。
当活塞终于升到了顶点，李怀安的脸色却愈发凝重。他知道，真正的噩梦，现在才要开始。
“喷射冷水！”
另一个阀门被猛地打开。一股冰冷的、浑浊的河水，被瞬间注入了那个充满了炽热蒸汽的密闭空间。
“呲——嘶——！”
一声尖锐到极致的、如同将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投入冰水中的淬火声，悍然响起！紧接着，是一阵令人牙酸的、如同溺水者最后挣扎般的“咕噜”声。那是机器侧面一个简陋的、名为呼吸阀的排水口，正在排出冷凝后的废水与空气，发出的垂死悲鸣 。
第三乐章，是“天神的雷锤”。
就在那声悲鸣尚未落下的瞬间，真正的天罚，降临了。汽缸内的蒸汽被冰冷的河水瞬间凝结，形成了一个近乎绝对的真空。
下一刻——
“哐——铛——！！！”
一声沉闷得足以撼动大地、响亮得足以撕裂耳膜的、如同天神用巨锤狠狠擂在铁砧上的恐怖巨响，在空旷的河面上悍然炸开！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声巨响中，静止了。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巨大的铁制活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神之巨手，以一种无可匹敌的、雷霆万钧之势，从最高点猛地向下拍击！大气压力，这股平日里温顺无形的力量，在这一刻，化作了最狂暴的、足以摧毁一切的雷神之锤！
整艘漕船，如同被一枚从天而降的巨石正面击中，猛地向下一沉！船身剧烈地、毁灭性地一震，甲板上的木板瞬间断裂了好几根，船舷两侧激起了数尺高的浪花！那巨大的木质摇臂，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巨响，如同被巨人折断的脊骨，猛地向下砸去！
几个离得太近的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地震般的冲击波掀翻在地，脸上血色尽失，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惊叫。
最后的乐章，是“小丑的谢幕”。
摇臂的另一端，通过一套简陋的连杆机构，连接着船侧一架同样粗糙的木制明轮。随着摇臂的轰然下砸，那明轮如同被一个醉汉狠狠地踹了一脚，极其不情愿地、猛地在水中划过了一个不到四分之一的圆弧，溅起一蓬无力的、充满了嘲讽意味的水花。
然后，一切都停下了。
机器再次陷入了死寂，等待着下一个同样缓慢、同样狂暴、同样无力的循环。而那艘承载了所有人希望的漕船，只是在原地，可笑地打了个转，便被湍急的春汛河水，无情地冲向下游。
失败了。
败得如此彻底，如此惨烈，如此……滑稽。
李怀安站在岸边，一动不动。那张总是挂着一副懒洋洋表情的脸上，此刻却是一片死灰。他那属于二十一世纪机械工程师的灵魂，正在用最冰冷的、最残酷的语言，为这场闹剧，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解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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