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的残骸,构成了一幅充满了颓废美感的《残宴图》。一只几乎未动的烤全羊,表皮的蜜汁在渐冷的空气中凝固成一层暗淡的琥珀色,空洞的眼窝无神地望着虚空。一盘用江南新米堆砌而成的蟹粉饭,如今已然冰冷,金黄色的蟹膏如同凝固的岩浆。更远处,一座用糖霜与面粉堆砌的七层宝塔,因为不堪自身重量,已然从中断裂,坍塌了一半,那景象,像极了一个微缩的、刚刚经历过浩劫的王朝。
王振就斜倚在这片华丽废墟中央的一张宽大软榻之上。
他没有睡,甚至连一丝醉意都没有。那双狭长的、总是半眯着的眼眸,此刻正如同最老练的猎手,冷漠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他的大脑,那颗来自二十一世纪的、被信息洪流反复冲刷过的灵魂,正在以一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冰冷的效率,复盘着刚刚结束的这场“表演”。
那些人,那些被他称为“党羽”的、大明朝堂之上举足轻重的文臣武将、勋贵外戚,方才还一个个奴颜婢膝,满口“翁父”叫得比亲爹还亲。王振的脑海中,如同放映一幕幕慢镜头,清晰地回放着他们的嘴脸。吏部尚书王直,那个总是一脸正气、私下里却比谁都贪婪的老狐狸,敬酒时手抖得连酒都洒了出来,那不是激动,是恐惧。英国公张辅的那个不成器的孙子,醉醺醺地趴在自己脚边,赌咒发誓要为自己效死,那不是忠诚,是愚蠢。
一群鬣狗。一群被权力的腐肉气息吸引而来的、贪婪而又怯懦的鬣狗。王振在心底冷笑。他享受这种感觉,享受这种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如同上帝般的快感。他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扮演着他们所敬畏的角色——一个贪婪、残暴、喜怒无常的权阉。这副面具,比任何刀剑都更好用。
然而,在这份近乎病态的快感之下,却潜藏着一股更为深沉的、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的焦躁与不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用金钱与恐惧维系的“忠诚”,是何等的脆弱。他更清楚,自己那看似牢不可破的权势,不过是建立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之上。
土木堡。
这个如同梦魇般的名字,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四年,只剩下不到四年的时间了。史书上那寥寥数语,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日夜纠缠着他——“为护卫将军樊忠所杀”。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八角铜锤破风的呼啸,能听到自己颅骨碎裂的脆响。
所以,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他需要权,需要足以调动整个帝国资源的、绝对的权力。他需要一支完全听命于自己的、装备精良的私军。他需要一条船,一条足以承载他所有财富和亲信,在浩劫降临的那一刻,立刻扬帆出海,逃离这片注定要被战火与鲜血淹没的是非之地的……诺亚方舟。
那支由数十艘巨舰组成的商船队,便是他这个庞大逃生计划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它不仅能为他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更是他未来舰队的雏形。那是他的命根子,是他对抗那个早已注定的、血腥结局的唯一底牌。
想到这里,王振的心中,才稍稍安定了些许。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浊气,那股混杂着酒气与龙涎香的暖气,在这冰冷的死寂中,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
他决定,今夜就睡在这里。睡在这片象征着他权势巅峰的、华丽的废墟之中。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人最志得意满的时候,露出它最狰狞的獠牙。
惊魂的信使与灾厄的气息
就在王振阖上双眼,准备享受这片刻的、被权力包裹的安宁之时,一阵脚步声,一阵急促到近乎于失控的脚步声,如同利刃般,悍然划破了殿宇深处的死寂。
那不是寻常的趋步。那是一种混合着踉跄、跌撞与绝望的、属于奔逃者的声音。沉重的皂靴底与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剧烈地摩擦,发出“吱嘎、吱嘎”的、令人牙酸的声响。紧接着,是“哐当”一声脆响,似乎是有人在慌不择路中撞翻了走廊上的某个器物。
这声音,是对这座府邸森严秩序的公然挑衅,是对主人绝对权威的悍然冒犯。
殿外值夜的几名小宦官,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魂飞魄散。他们甚至来不及呵斥,那道黑色的身影便已如同一阵裹挟着灾厄气息的旋风,冲破了他们那脆弱的阻拦,一头撞进了主厅之内。
来者,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高远。
然而,此刻的他,早已没了往日那份属于皇家鹰犬的冷峻与威严。他头上的乌纱帽早已不知去向,一头散乱的头发被汗水浸透,狼狈地黏在额角与脸颊。那身象征着无上权柄的飞鱼服,此刻也变得褶皱不堪,胸口的麒麟补子上,甚至还沾染着几点暗褐色的、不知是泥浆还是血迹的污渍。
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只有一种被巨大恐惧彻底击穿后的、死人般的惨白。那双总是如同古井般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却瞪得如同铜铃,眼白里布满了血丝,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剧烈地收缩着。
他不是走进来,他是“闯”进来,或者说,“滚”进来的。在冲入大厅的瞬间,他那双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腿猛地一软,“扑通”一声,整个人都重重地跪倒在地,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的膝盖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了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声音,不像是人的呼吸,更像是破旧风箱被拉到极限时发出的、濒死的咆哮。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王……王公公……”他挣扎着,试图从那被恐惧扼住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完整的字眼,却只发出了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王振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没有动,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分毫。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如同丧家之犬般的高远。那目光,冰冷,锐利,像一把最精细的手术刀,正在一寸寸地,解剖着高远脸上的每一丝恐惧。
他知道,出事了。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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