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很快学会了如何在这条路上活下去。他学会了从鸟兽的惊飞和远处扬起的尘土中,判断是否有大队人马靠近。他学会了在夜里,不点燃任何火光,像野兽一样蜷缩在背风的石坳里。他曾亲眼目睹一伙形迹可疑的汉子,他们衣衫破烂,看似流民,腰间却隐隐露出兵刃的寒光。他们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流寇”,由逃亡的军户、破产的农民和真正的盗匪混合而成,是这片土地上最不稳定的火药桶 。他屏住呼吸,将自己藏在半人高的草丛里,直到那伙人走远,才敢继续上路。
这半个月的行程,是一场残酷而高效的速成教育。它将初三脑海中那些关于“明朝”的、冰冷的历史名词,逐一替换成了有温度、有气味、甚至带着血腥味的现实。他不再仅仅是“知道”这个王朝正在走向衰败,他亲眼“看到”了这具庞大身躯上正在腐烂的疮口,他“闻到”了那股名为绝望的尸臭。
当他抵达那个分叉路口时,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离开家时、内心还残存着一丝天真的少年。他的眼神变得像狼一样警惕,他的内心坚硬如铁。他是一个幸存者。
那是一个象征着命运的所在。
一条官道,在此分岔。一条向北,通往那遥不可及、却又承载着他全部希望的京城;另一条向西,没入连绵起伏的、笼罩在薄雾中的荒山,不知通往何处 。路口,孤零零地立着一棵早已枯死的歪脖子树,虬结的枝干如同垂死者伸向天空的、绝望的手臂。
树下,躺着一个人。
起初,初三以为那又是一具尸体。这半个月来,他见得太多了,多到已经麻木。他目不斜视,准备绕过去。然而,就在他经过那人身边时,一只手,一只瘦得只剩下骨头和干枯皮肤的手,如同从地里长出的藤蔓,猛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
初三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被那只手以一种与它外表完全不符的力量死死攥住。
“给……给点吃的……”
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那具“尸体”的喉咙里挤了出来。那声音干涩、嘶哑,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
初三低下头,这才看清了那人的脸。那是一张被饥饿彻底摧毁的脸,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得如同龟裂的土地。几只苍蝇在他脸上爬行,他却连挥手驱赶的力气都没有。只有那双眼睛,在那张如同骷髅的面具之下,还燃烧着一丝微弱的、对生存的最后渴望。
那一瞬间,初三的内心,变成了一座惨烈的战场。
那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那个受过高等教育、被灌输了人道主义精神的灵魂,在尖叫着让他伸出援手 。这不仅仅是一个陌生人,这是一个“人”,一个正在他面前死去的同类。
然而,他这具刚刚适应了这个残酷世界的身体,却在用另一种更古老、更强大的语言向他咆哮。他的胃在抽搐,提醒着他自己也正处于饥饿的边缘。他的理智在疯狂地计算:褡裢里只剩下最后三块玉米饼,那是他母亲用唾沫和成的、用家里最后的余温烤熟的饼。那是他未来数日活下去的唯一保障。分出去一块,他自己饿死的概率就会增加三分之一。
生存,还是人性?
这是一个奢侈的问题。在这片土地上,绝大多数人甚至没有机会去思考这个问题。
初三的目光,落在那人死死抓住自己脚踝的手上。他看到了那只手上,同样有着因为劳作而磨出的老茧。这是一个和他一样,挣扎在最底层的人。
他缓缓地蹲下身,解开背后的褡裢。他没有犹豫太久,因为他知道,在这种生死抉择的关头,任何犹豫都是对意志的酷刑。他从那块粗麻布里,取出了一块饼,然后,用尽力气,将其掰成了两半。
他将其中一半,递到了那人干裂的嘴边。
那人仿佛一头濒死的野兽,在闻到食物气息的瞬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他猛地坐起身,一把夺过那半块饼,甚至来不及咀嚼,就囫囵着、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将其塞进了喉咙。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因为吞咽得太急,被噎得满脸通红,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
初三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将自己那只装着剩下半块饼的手,攥得更紧了。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他只知道,在刚才那一刻,他做出了一个“人”会做出的选择。
这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善举,是他对这个残酷世界,发出的第一次、也是最无力的反抗。
那半块玉米饼,仿佛一剂仙丹,将那个濒死之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他靠着枯树,剧烈地喘息了许久,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才重新泛起了一丝属于活人的神采。
“你……你叫什么名字?”初三警惕地与他保持着距离,轻声问道。
“在下……徐见一。”那人拱了拱手,动作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刻在骨子里的礼数,“多谢……多谢小兄弟救命之恩。”
“你怎么会倒在这里?是逃荒的?”初三打量着他。此人虽然衣衫褴褛,但那身洗得发白的儒衫,和那口虽然虚弱却字正腔圆的官话,都表明他并非寻常的庄稼汉。
“非也,非也。”徐见一提到这个,精神似乎好了许多,“小兄弟难道没有看到官府的皇榜?在下不才,正是那榜上所求的、身怀‘格物致知’之奇技,通晓‘古今未来’之玄理的奇人。此番,正是要上京应诏,为圣上分忧,为天下解难!”
他说这番话时,下巴微扬,眼中闪烁着一种狂热的光芒,仿佛自己真的是那个天选的、即将拯救世界的贤才。
初三的心,猛地一沉。
“好巧,”他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是千回百转,“我也是去应皇榜的。既然同路,不如结伴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哦?小兄弟也是?”徐见一听到这话,眼中那狂热的光芒,瞬间收敛了半分,取而代之的,是一闪而逝的警惕与退却。那神情变化虽然只有一刹那,却被初三敏锐地捕捉到了 。
“当然,当然!”徐见一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慷慨激昂的样子,哈哈一笑,“四海之内皆兄弟,能与小兄弟这等古道热肠之人同行,实在是徐某的荣幸!”
一个充满了疑点与戒备的联盟,就这样在一条荒芜的岔路口,草草地达成了。
接下来的路程,变成了一场不动声色的、充满了试探与伪装的心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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