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势渐歇，从倾盆暴雨转为了绵密的雨丝，敲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一首永无止境的催眠曲。电力恢复后，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在角落投下一圈温暖而局限的光晕，驱散了部分黑暗，却也让空间的其他部分显得更加静谧深邃。
傅雨霏没有立刻回到书房。那碗药膳粥带来的暖意仍在胃里盘桓，连带着一种奇异的松弛感，让她暂时不想去面对那些冰冷的数据和复杂的商业博弈。她罕见地没有端坐在沙发主位，而是选择了靠近阳台的一张单人扶手椅，身体微微陷进去，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晶莹剔透的夜景上。
叶尘清洗完碗勺后，也没有立刻回房。他走到客厅，目光扫过蜷在扶手椅里的傅雨霏，脚步顿了顿，随即走向靠墙的多宝阁。那里摆放着一些傅雨霏用来装点空间的现代艺术品，但他取下的，却是角落里一个被遗忘的、紫砂材质的茶叶罐，以及旁边一套同样质朴素雅的简易茶具。
他拿着茶具走到沙发区，在离傅雨霏不远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将小茶壶和两个品茗杯放在中间的茶几上。没有用电水壶，他起身去厨房用那个老旧的、需要明火点燃的陶制水壶接了水，放在燃气灶上烧着。
傅雨霏被他的动静吸引，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她看着他一系列行云流水、却又与这个现代化客厅格格不入的动作，没有出声阻止，也没有询问。
水很快烧开了，发出轻微的嗡鸣。叶尘提壶回来，烫杯，置茶，高冲，刮沫，低斟……每一个步骤都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古老的仪式感。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兰花气息的茶香随着水汽弥漫开来，与空气中残留的药膳粥的温润香气交织，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氛围。
他将一杯澄澈碧透的茶汤轻轻推到傅雨霏面前的茶几上。
“雨后饮此，可清湿浊，安神思。”他的声音在雨声和茶香的氤氲中，显得格外低沉平和。
傅雨霏看着那杯茶，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伸手端了起来。瓷杯温热，茶香扑鼻。她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小口。微苦，随即回甘，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仿佛真的将雨后身体里残留的黏滞感冲刷掉了一些，心神也奇异地宁静了几分。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听着雨声，品着清茶。落地灯的光晕将两人笼罩在一个相对独立的小世界里，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冰冷。
或许是这过分宁静的氛围降低了心防，或许是叶尘身上那份与世隔绝的神秘感在此时显得格外引人探究，傅雨霏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叶尘被灯光柔和了的侧脸上，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
“你的医术……是在哪里学的？”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不再是平日里那种公事公办的腔调。
叶尘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她。他的眼神在灯影下显得有些深邃，似乎透过她，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将杯中剩余的茶汤饮尽。
傅雨霏以为他不会回答，正准备移开视线，掩饰那一丝莫名的尴尬时，他却开口了，声音平缓，像是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久远的故事。
“云深不知处。”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来描述，“一座很老，很高的山。师父更老。”
他的描述极其简略，甚至有些抽象。但傅雨霏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
“识字，是认药典，背经络。学针，是先在自己身上试穴，感知气感。”叶尘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山里有瘴，有毒虫，有猛兽。受伤，中毒，是常事。自己治不好，就可能……留在山里。”
他说得轻描淡写，傅雨霏的心却微微揪紧。她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种严苛甚至残酷的学习环境。在自己身上试针？与瘴气毒虫为伴？治不好就可能死亡？这完全超出了她对于“学医”的所有认知。那不是在窗明几净的医学院里捧着书本，而是在生死边缘的反复淬炼。
“没有……现代化的设备吗？没有别的……师兄弟？”她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叶尘摇了摇头：“只有师父，和我。偶尔……会有山里的人，抬着奄奄一息的猎户或采药人上来，算是……病例。”他似乎在斟酌用词，“师父说，医道，是生死道。离红尘越远，离‘道’越近。”
离红尘越远，离道越近。傅雨霏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缓缓荡开。她所处的世界，是红尘的极致，是权力、金钱、欲望交织的旋涡。而叶尘的世界，却是在刻意远离这一切的深山之中，追求着一种虚无缥缈的“道”。
这巨大的反差，让她一时失语。她看着叶尘，仿佛第一次真正窥见了他那身朴素衣着和淡然气质之下，所隐藏的、由孤独、艰险和某种极致专注所锻造出的灵魂。
他所有的“不合时宜”，他面对现代文明时的茫然，他看待生命和疾病时那超然物外的平静，似乎都在这一刻有了解释。那不是愚昧，不是落后，而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文明，在他身上刻下的、无法磨灭的烙印。
茶香袅袅，雨声沙沙。
傅雨霏没有再问下去。她只是靠在椅背上，端着那杯微温的茶，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夜，心中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她听得出神，不仅仅是因为那传奇般的学艺经历，更是因为这番话，像一把钥匙，正在试图打开理解这个男人的大门。门后的世界，遥远、陌生，却充满了某种原始而强大的力量，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窥探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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