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航号”在虚空中航行了三个月。
舰内的生活逐渐形成了一种压抑的节奏，人们习惯了人造重力、循环空气和合成食物，习惯了在“守望大厅”度过大部分闲暇时间，盯着那片来自遥远家园的、带着延迟的星光。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却顽强地燃烧在每个人心底。
直到那一天。
预定的信号接收窗口时间到了，“守望大厅”的主屏幕却依旧一片漆黑，没有传来任何新的数据流。
起初，人们以为是正常的通讯延迟或技术故障。
工程师团队立刻进行排查，艾莎和林哲也介入检查超光速量子中继系统的状态。
一个小时过去了，屏幕依旧黑暗。
两个小时……
一天……
技术团队反复确认，中继系统本身运转正常，指向太阳系的接收端没有任何物理损坏。
问题不出在“远航号”这边。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墨汁，在舰内迅速扩散开来。
“可能是太阳系那边为了应对攻击，主动关闭或屏蔽了非必要通讯，以减少信号泄露。”一位通讯专家试图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他的声音缺乏底气。
林哲眉头紧锁，他调动了舰上所有可用的深空观测设备，对准太阳系的方向，进行全频段、最高灵敏度的扫描。
不仅仅是可见光，包括红外、紫外、射电、引力波、乃至空间曲率的微弱变化……
几天后，第一批分析结果出来了。
结果让所有看到报告的人，如坠冰窟。
太阳，依旧在那里。
但从观测数据来看，它的能量输出曲线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但绝不应该存在的“断点”，仿佛在某个瞬间被某种力量短暂地“调节”了一下。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内太阳系的扫描结果：
地球、火星、金星、水星……所有行星的轨道参数依旧正常，它们的物理质量似乎没有变化。
但是，它们散发出的电磁信号——那些曾经代表着城市灯火、通讯网络、工业活动、生命存在的复杂电磁波谱——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完美的、属于自然天体的、冰冷的背景辐射。
仿佛上面从未存在过文明，从未点亮过灯火，从未发射过电波。
没有爆炸的闪光，没有星球碎裂的尘埃云，没有能量对抗的剧烈波动。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死寂。
一种被精心“擦拭”过的、回归到生命诞生前状态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寂静。
“轩辕剑”星环？“广寒宫”基地？“沉默堡垒”？那些宏伟的防御工事，那些誓死抵抗的勇士，那些无法登舰的数十亿同胞……他们仿佛从未存在过。
“收割者”没有进行轰轰烈烈的毁灭，它们执行了真正的“净化”——一种从信息层面、从存在痕迹层面的、彻底的抹除。
“守望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被第一声无法抑制的啜泣打破，随即如同决堤的洪水，悲恸的哭声和绝望的呐喊淹没了整个空间。
人们瘫倒在地，捶打着冰冷的地板，无法接受这比死亡更加残酷的真相——他们的家园，他们的根，他们的一切，不是被摧毁，而是被“否定”了存在。
林揽星死死咬着嘴唇，鲜血从嘴角渗出，他盯着那片死寂的星空，眼中第一次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冰冷。
他一直相信智慧可以创造奇迹，但现实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
汪清媃紧紧抱住瑟瑟发抖的小映雪，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感到怀中女儿的身体异常冰凉，仿佛也感受到了那片星空的寒冷。
艾莎的投影静静悬浮，它的复眼中，那永恒流转的能量光芒似乎也黯淡了许多。
“这就是……‘收割者’……” 它的意念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无力感。“它们不是毁灭，是……还原。”
林哲站在舰桥，透过观察窗望着那个方向。
尽管肉眼什么也看不到，但他知道，在那里，太阳系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空旷、寂静的坟墓。
没有墓碑，没有铭文，因为连曾经存在过的证明都被一并抹去。
他想起了留守的同袍，想起了那些自愿留下与家园共存亡的熟悉面孔，想起了那片土地上数千年的文明积淀……一切，都化为了虚无。
他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沉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种滔天的怒火。
这种抹除，比任何暴行都更加令人发指。
“关闭‘守望大厅’的公共屏幕。”林哲的声音沙哑而冰冷，在死寂的舰桥响起，“所有频道，停止接收来自太阳系方向的任何信号。”
“林哲……”一位副官试图说什么。
“执行命令！”林哲低吼，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屏幕暗了下去。
那最后一丝与故乡的牵绊，被主动切断了。
不是因为放弃，而是因为那份守望已经失去了意义，留下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他转身，面向舰桥内所有面色惨白、眼神空洞的成员，也包括通过投影在场的艾莎。
“都看到了吗？”林哲的目光如同两柄淬火的寒冰，扫过每一个人，“这就是我们面对的敌人。它们不会给我们壮烈牺牲的机会，它们只会将我们，连同我们存在过的一切证明，彻底抹去，仿佛从未存在。”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远航号”，通过内部通讯，传到了每一个陷入巨大悲恸的乘客耳中。
“太阳系死了。我们的家，没了。”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残酷的事实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但是，我们还活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远航号’还在！五千五百万人还在！我们携带的知识还在！我们心中的记忆还在！”
“它们可以抹掉太阳系的痕迹，但它们抹不掉我们！抹不掉‘远航号’！抹不掉我们带出来的‘起源碎片’！”
“从现在起，这里！”他用力跺了跺脚下的甲板，“就是人类文明！这里，就是星澜文明！我们，就是文明本身！”
“哭泣和绝望改变不了任何事！如果我们也停下，如果我们也放弃，那才是真正的、彻底的灭亡！”
“我们的任务没有变！生存下去！研究下去！找到它们，理解它们，然后……”
林哲的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一字一句地说道：
“……让它们，为今天的‘寂静’，付出代价！”
舰桥内一片死寂，只有人们粗重的呼吸声。
悲痛并未消失，但在林哲那混合着绝望与疯狂决绝的话语中，一种新的东西开始滋生——那是求生的本能，是复仇的渴望，是文明在遭遇终极否定后，迸发出的最原始、最顽强的生命力。
“远航号”调整了航向，不再回望那片已经成为坟墓的星空。
它像一颗沉默的子弹，以更快的速度，射向更深、更黑暗的宇宙深处。
身后，是已被抹去的过去。
前方，是充满未知与艰险的未来。
而他们，这艘孤舟上的所有人，必须成为文明新的火种，也必须成为……指向那些“净化者”的、唯一的利剑。
寂静的坟墓埋葬了故乡，却也点燃了流亡者心中永不熄灭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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