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没有带来希望，而是携带着决议的铅灰色重量，降临在启明城。
玛拉·陈总统站在议会大厅的弧形讲台后，面对着座无虚席的议席和无数对准她的镜头。
她的面容在精心修饰下依然难掩疲惫，眼下的阴影如同战争的阴云本身。
她手中没有稿纸，只有一份已经由她签署、盖有行星最高权力印章的命令副本。
“各位议员，新蔚蓝的公民们，”她的声音通过扩音系统传遍大厅，冷静，却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在过去七十二小时里，我们经历了一场并非来自星空，而是来自我们脚下土地的严峻考验。‘节点城’事件，并非孤立的技术故障，而是蓄意的、成功的、针对我们文明生命线的攻击。”
大厅内鸦雀无声，连最激进的反对派议员也屏息凝神。
“我们尝试了沟通，回应我们的是更深的敌意与渗透。我们尝试了有限度的军事威慑，换来的却是战争泥潭与士兵的流血。我们甚至尝试了隔离与容忍，但结果，是敌人将战火引向了我们的城市核心，我们的家园腹地！”陈总统的声音略微提高，带着压抑的痛楚和决断。
“我们珍视和平，我们恪守道德，我们不愿重蹈历史的覆辙。但是，当和平与道德无法保护我们最基本的生存权，当宽容被视作软弱，当我们的家园面临从内部被瓦解的威胁时……我们必须做出选择。”
她停顿了片刻，目光扫过全场，仿佛要将这一刻烙印在历史上。
“经过与最高军事委员会、行星安全理事会的紧急磋商，并基于《文明紧急状态法》赋予的权力……我在此宣布，授权行星防御司令部（pdc），执行代号‘焦土黎明’的军事行动。”
全息投影在她身后亮起，展示出新蔚蓝星的战略地图。
七个巨大的红色区域被高亮标注，全部位于“生态保护区”内，涵盖了已知的、被怀疑是棘爪族主要聚居地和战略节点的广阔地带。
“行动目标：彻底清除上述区域内，一切对文明构成生存威胁的敌对力量及其战争潜力。”陈总统的措辞冰冷而精确，避开了“种族灭绝”的字眼，但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行动将主要依托‘裁决者’轨道平台，使用经过严格当量控制和效应范围限定的‘净化者’级钻地动能武器与区域性中子灭杀装置。pdc将同步发动地面总攻，清扫残余抵抗。行动期间，所有相关空域和地域将被划为绝对禁区。”
她没有提及可能存在的非战斗人员，没有讨论附带损伤。
在“生存威胁”和“战争潜力”的定义下，那些区域内的所有生命，都已被划入了需要被“清除”的范畴。
决议已下。
没有欢呼，没有掌声，议会大厅内只有一片死寂，以及某些议员脸上无法掩饰的苍白和沉重。
这不是胜利的宣言，而是一个文明在绝望中，向着黑暗深渊踏出的、自知罪恶却不得不为的一步。
命令以光速传遍pdc的每一个神经末梢。
近地轨道上，如同黑色墓碑般悬浮的“裁决者”平台，开始调整姿态。
巨大的能量电容器发出低沉的嗡鸣，武器接口处的防护罩层层滑开，露出内部闪烁着危险光芒的发射阵列。
在地面，所有“幽灵之镰”行动的“收割者”机器人军团接到了最高优先级的指令：脱离当前接触，向预定安全界限后撤。钢铁的潮水第一次出现了大规模的后退，这让丛林中的棘爪族战士感到了短暂的困惑，随即是一种更深沉的不安。
“他们在撤退？”年轻的旭趴在潮湿的苔藓上，透过蕨叶的缝隙观察着远处正在有序后撤的机器人小队。
“不……”经验丰富的老兵“断钳”用触手感知着大地传来的微弱震动，复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们在给毁灭让出舞台……天空……看天空！”
旭抬起头。
透过稀疏的树冠，他看到原本晴朗的天空中，出现了数个细小而明亮的光点，它们正以惊人的速度变大，拖着炽白的尾迹，如同天神掷下的怒火长矛，精准地向着“保护区”深处，向着他们世代生存的家园，坠落！
在“磐石部落”最大的地下溶洞中，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通过遍布各处的“地听者”和观察哨，棘爪族已经知晓了那来自苍穹的死亡宣告。
古老的、刻在基因里对天灾的恐惧，与对入侵者刻骨铭心的仇恨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
坚壳长老站在溶洞中央的高台上，它的外骨骼在发光苔藓的映照下显得异常苍老。
它没有试图安抚恐慌，那毫无意义。
“孩子们！”它的意念如同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族人的意识中，“人类的最终答案来了！不是刀剑，不是傀儡，而是……毁灭的火焰！他们不敢面对我们的意志，只能选择抹去我们存在的土地！”
溶洞内回荡着悲愤的嘶鸣和触手拍打地面的声音。
“我们无处可逃！地面将被烧灼，洞穴将被贯穿！”坚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殉道者的决绝，“但我们能选择如何面对！我们可以像地鼠一样在绝望中窒息，也可以……让我们的死亡，成为刺入他们灵魂最深处的荆棘！”
它的复眼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最后停留在旭的身上。
“旭！你带领‘断脊者’小队，执行‘最后的震颤’！沿着我们已知的所有路径，向着人类城市的方向，挖掘！前进！不需要胜利，不需要生存！只需要让大地记住我们的愤怒！让人类的仪器探测到我们至死方休的脚步！我们要让他们知道，即便化为灰烬，我们的怨恨也会萦绕在这片土地之上！”
“断钳！你带领老弱和幼体，进入‘圣泉’最深处的避难所……虽然希望渺茫，但生命的火种，必须尝试保留。”
没有犹豫，没有告别。
在死亡降临的前一刻，棘爪族展现出了惊人的纪律性和牺牲精神。
一部分族人默默地跟随着断钳，走向溶洞最深处那条通往地下暗河的狭窄通道。
而更多的青壮年战士，则聚集到旭的身边，它们拿起一切可以称之为武器的东西——粗糙的激光枪、淬毒的骨矛、甚至只是尖锐的岩石——眼神中燃烧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疯狂。
第一枚“净化者”钻地动能弹，命中了位于北部大陆“铁脊山脉”边缘的一个疑似大型地下入口。
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
只有一道极其耀眼、仿佛能撕裂视网膜的白光一闪而过，随即，目标点为中心，方圆数公里的地面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的玻璃般，瞬间向下塌陷、粉碎！强烈的冲击波呈环形扩散，将参天古木如同稻草般撕碎、抛飞。
紧接着，塌陷坑的底部亮起了暗红色的光芒，那是被引爆的、深入地下数百米的钻地战斗部释放出的高热，将岩石和其中可能存在的生命一起熔融、气化。
几乎是同时，在更广阔的区域上空，中子灭杀装置被无声地激活。
无形的、致命的辐射风暴如同死亡之风吹过森林和大地。
它不摧毁建筑，不改变地形，却能穿透绝大多数掩体，精准地破坏复杂有机生命的细胞结构。
奔跑中的野兽、藏匿在浅层洞穴中的生物、甚至土壤中微小的虫豸……都在瞬间被剥夺了生机。
天空中的光点接二连三地落下，每一次闪烁，都代表着一片区域被从生命的地图上彻底抹去。
丛林在燃烧，大地在崩裂，空气中弥漫着臭氧、尘埃和蛋白质烧焦的可怕气味。
从轨道上看，新蔚蓝星那片原本充满生机的绿色大陆上，正点缀起一个个丑陋的、冒着黑烟和火光的焦黑疤痕。
就在“焦土黎明”如火如荼地进行时，在靠近人类控制区边缘的地下，旭和他的“断脊者”小队，正如同疯狂的鼹鼠，用触手、用工具、甚至用身体，拼命挖掘着前进的通道。
他们能感受到头顶大地的剧烈震颤，能听到岩石挤压崩裂的轰鸣，能感受到空气中越来越浓的死亡气息。
但他们没有停下。仇恨和绝望给予了他们最后的力量。
他们挖掘的方向，直指距离最近的人类边境城市——“前沿市”的地下基础结构。
“再快一点！再深一点！”旭的意念在狭小的通道内咆哮，他的触手因为过度挖掘而破损流血，但他浑然不觉。
与此同时，在pdc总部指挥中心，巨大的屏幕上正显示着“焦土黎明”的实时打击效果图。
一个个红色目标区域被依次标记为“已净化”。
数据流显示着能量释放当量、打击深度、预估杀伤范围……一切都在冷冰冰的数字控制之下。
李振邦上将和索菲亚将军并肩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
战果是“辉煌”的，敌人的抵抗核心正在被系统性摧毁。
但指挥中心内没有任何喜悦的气氛，只有一种完成必要但肮脏工作的压抑。
突然，一个负责监控边境地下活动的技术官发出了警报。
“将军！检测到异常！在‘前沿市’东南方向地下约一百五十米深度，发现高速移动的生物信号群！数量约三十，正在……正在朝着城市基础结构方向直线突进！速度极快！”
屏幕上，一条细小的、代表着生命信号的红色轨迹，正顽强地、义无反顾地穿透代表死亡禁区的地层，刺向人类城市的软肋。
所有人都愣住了。
在如此毁灭性的打击下，竟然还有敌人能够组织起如此决绝的反向渗透？
索菲亚将军立刻下令：“定位坐标！派遣最近的‘收割者’单位进行拦截！通知‘前沿市’启动地下防御协议！”
李振邦上将死死盯着那条红色的轨迹，仿佛看到了无数双在黑暗中燃烧着仇恨的复眼。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或许可以摧毁棘爪族的家园，可以消灭他们绝大部分的肉体，但那种根植于血脉、被绝望和压迫催生到极致的意志，是任何“净化”武器都无法彻底抹除的。
钢铁与荆棘的战争，似乎在这一刻，以一种更诡异、更深刻的方式，进入了下一个轮回。
焦土之上，仇恨的根须，正试图穿透岩石，缠绕住胜利者的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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