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的夜晚并不寂静，虫鸣蛙鼓，兽吼风嘶，交织成一片原始而生机的交响。但在洞府禁制的隔绝下，这一切都化为了模糊的背景音。
石床上，白若寒已然熟睡，呼吸均匀绵长，周身有微不可察的月华随着她的呼吸缓缓流淌，显然是在沉睡中也不自觉地运转着基础法门。银宝蜷缩在她枕边，肚皮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我盘膝坐在不远处的蒲团上，并未入定，而是取出了那枚漆黑甲壳。指腹摩挲着其上冰冷而古老的纹路，神识如同最精细的刻刀，小心翼翼地探入其中。
甲壳内部，并非空无一物，也非混乱的能量残留，而是一片……死寂的“空”。并非虚无，更像是一切色彩、声音、概念、乃至时间都被抽离后，留下的最纯粹的“背景板”。我的神识置身其中，仿佛悬浮于宇宙诞生之前的奇点，感受不到上下左右，感受不到过去未来，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的“静”与“无”。
这便是“荒芜”的极致？不，这感觉，比“荒芜”更古老，更根源。“荒芜”尚且代表着腐朽与终结，是过程，是变化。而这片“空”，更像是变化本身被剥夺后的……永恒状态。
我尝试引动一丝混沌之力，如同在黑暗中投入一缕微光。
微光落入那片“空”中，并未被吞噬，也未激起任何涟漪，只是……存在着，显得格外突兀与孤独。紧接着，一股微弱却无比精纯的“剥离”意念，如同无形的触须，悄然缠绕上那缕混沌之力，试图将其分解，还原成最基础的、无意义的能量粒子，然后……归于“空”。
这种感觉，与“荒印”的“终结”之力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方向截然不同。“荒印”是霸道地碾碎、湮灭，是主动的毁灭。而这甲壳中的意念，则是被动地、近乎本能地“剥离”与“归无”，仿佛它本身就是“空”的一部分，任何“存在”落入其中，都会被其同化，抹去一切特性，重归于“空”。
“归墟……吞噬万物，无增无减……”我脑海中回荡着古老的描述。难道这甲壳，真的与那传说中的终极归宿有关？是某个试图模仿归墟的存在留下的碎片？还是说，归墟本身，并非一个固定的地方，而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法则现象？
这个念头让我心神俱震。若真如此，那企图窃取其权柄的“空无”存在，其野心与危险性，将远超之前的任何估计！
我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继续以混沌之力试探。混沌包容万物，理论上也能模拟万法，或许能借此反向解析这“归墟”之力的运行机制。
时间在深度冥想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个时辰，或许是数日。我的神识完全沉浸在那片奇异的“空”之领域中，以混沌之力为笔，小心翼翼地临摹、解析着那“剥离”与“归无”的法则轨迹。
起初极其艰难，那法则玄奥晦涩，远超我目前的理解范畴。混沌之力稍有不慎，便会被其“剥离”掉蕴含的意志与特性，化作纯粹的无主能量，然后被那片“空”悄无声息地吸收。
但随着不断的失败与尝试，我渐渐抓住了一丝规律。那“剥离”并非蛮力，更像是一种……“否定”。否定存在的意义，否定能量的属性，否定法则的效力。当一切都被否定，剩下的，自然便是“空”。
而要对抗这种“否定”，或许并非要以更强的“存在”去硬撼，而是……理解它，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认同”它，然后在其“否定”的间隙，寻找到属于自身“存在”的、不可被否定的基点。
何为不可被否定？
我的意识在“空”之领域中沉浮，过往的经历如同走马灯般闪现。幼年失怙，奶奶离世，大伯欺凌，赊刀学艺，遇见老徐、追星子，与刘倩（河妖）的纠葛，与白若寒的相遇，熔炼战神，对抗灵佛，守护眼前人……
痛苦、悲伤、愤怒、喜悦、温情、守护的执念……这些情绪，这些经历，构成了“我”之所以为“我”的根基。那“空无”的否定之力，能否将这些也一并抹去？
若连这些都被抹去，那“我”还存在吗？
就在这极致的思考与对抗中，我丹田内的“荒印”忽然自发地轻轻震颤起来。它感受到了同源却又异质的力量，发出了既是警惕，又带着一丝探究意味的嗡鸣。
而一直沉寂于识海深处的、得自《三清仙书》的开篇箴言，也如同被擦拭去尘埃的古镜，骤然亮起清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无名为始，有名为母……“空无”代表的，或许是那天地之始的“无名”状态？而万物生长，有情众生，则是“有名”之后的衍化？
那么，“混沌”呢？混沌是否就是那介于“无名”与“有名”之间，蕴含无限可能，可化生万物，亦可重归虚无的……原初状态？
一念通，百念达！
我福至心灵，不再以混沌之力去模拟、去对抗那“归墟”的否定，而是引导其回归最本初的、非无亦有、亦有亦无的混沌状态！
混沌之力在我意念驱动下，不再固守任何形态与属性，时而化作生机勃勃的清气，时而转为死寂沉沉的浊气，时而又散作无形无质的本源粒子，与那片“空”之领域若即若离。
那“归墟”的否定之力缠绕上来，试图将其“剥离”。但混沌本就是万物未分、概念未立的状态，你如何否定一个本身就在“是”与“不是”之间不断变化的东西？
否定其生机？它便转为死寂。
否定其死寂？它便散作虚无。
否定其虚无？它又聚为混沌。
那“剥离”的意念仿佛第一次遇到了无法下口的目标，变得有些迟疑和混乱。而就在这刹那的间隙，我的神识如同最灵巧的游鱼，循着那法则轨迹的波动，猛地向“空”之领域的更深处“钻”了进去！
轰！
仿佛穿透了一层无形的薄膜，眼前的景象骤然变幻！
那片绝对的“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景象”。
这里没有上下左右，没有光暗色彩，只有无数如同脉络、又如同时光长河般流淌的、灰蒙蒙的“气流”。这些“气流”彼此交织、碰撞、湮灭、又重生，构成了一个庞大到超越想象极限的复杂结构。而在某些“气流”汇聚的节点，我看到了……熟悉的感觉。
那是“荒芜”的死寂，是灵佛的邪秽，是战神的暴戾，是无数生灵死亡时的痛苦与绝望，是星辰崩灭时的壮烈与虚无……种种负面、终结、腐朽的能量与意念，如同百川归海，被这些灰蒙蒙的“气流”从不知名的时空维度抽取而来，汇入这个庞大的结构，最终流向一个……连我的神识都无法窥探、只能感受到无尽吞噬与冰冷的“终点”。
这……这就是那个献祭法阵所沟通的“坐标”背后的真相？一个遍布诸多时空、不断抽取终结与负面能量的……庞大网络？而那个“终点”，就是“空无”存在，或者说，是它试图掌控的“归墟”入口？
我的心神受到巨大的冲击，神识几乎要在这信息的洪流中溃散！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淡漠、仿佛由无数世界寂灭之音汇聚而成的宏大意志，如同沉睡的巨兽，似乎被我这不速之客的闯入所惊动，缓缓投来了一丝……“注视”。
仅仅是一丝注视，我的神识便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冰狱，瞬间冻结，连思维都几乎停滞！那是一种超越了善恶、超越了生死、只余下纯粹“吞噬”与“终结”本能的恐怖意志！
就在我以为神识将被彻底碾碎、同化的瞬间——
一直在我丹田内震颤的“荒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暗金光芒！它仿佛受到了最直接的挑衅，一股凌驾于这网络抽取之力之上的、更加根源、更加绝对的“终结”意志，如同出鞘的利剑，顺着我的神识通道，悍然斩向了那投来注视的冰冷意志！
并非能量对撞，而是两种不同“终结”概念的正面交锋！
嗤！
仿佛热刀切入了凝固的油脂，那冰冷的意志发出一声蕴含着讶异与一丝……忌惮的无声尖啸，猛地收缩了回去！那遍布诸多时空的灰蒙蒙网络也剧烈波动了一下，对我的禁锢瞬间松动！
趁此机会，我毫不犹豫，神识如同逃离黑洞的流光，沿着来路疯狂退回！
眼前景象极速倒流，灰蒙网络、“空”之领域、漆黑甲壳的内部结构……最终，我的神识猛地回归本体！
“噗——！”
我猛地睁开双眼，一口蕴含着极度冰寒与精神冲击的淤血狂喷而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神魂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整个人如同刚从万载冰窟中打捞出来，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振华！”
“齐振华！”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
白若寒被惊醒，看到我吐血，吓得脸色比我还白，慌忙扑到床边。苏澜的身影也瞬间凝实，一步跨到我身前，指尖缭绕着融合了水元生机与一丝虚无波动的力量，按在我眉心，助我稳定剧烈波动的神魂。
银宝也焦急地围着我打转，发出呜呜的哀鸣。
我剧烈地喘息着，好半晌才缓过一口气，看着她们担忧焦急的面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沙哑道：“没事……只是，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
苏澜收回手，琉璃眼眸中满是凝重：“你的神魂沾染了一丝极其可怕的‘寂灭’道痕，比‘荒印’更加……古老和绝对。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悸，将神识在甲壳内部的见闻，尤其是那遍布时空的抽取网络、那冰冷的注视，以及“荒印”与之的交锋，简要地说了一遍。
听完我的叙述，白若寒眼中满是后怕，紧紧抓着我的手臂。苏澜则是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抽取万界终结之意……这已非寻常魔头所能为。那‘空无’存在，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接近真正的‘归墟’本身，或者说，是归墟法则在某个层面的显化。”
“而你的‘荒印’……”她目光落在我丹田位置，异色眼眸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似乎对那种力量，有着某种……克制？”
我内视丹田，暗金“荒印”已然恢复平静，但表面流转的符文似乎更加深邃了一些，仿佛经过刚才那隔空一击，它也吸收了什么，或者……确认了什么。
“不是克制。”我摇了摇头，感受着“荒印”传来的、一种仿佛遇到“同类”却又“道不同”的复杂意念，“更像是……两种不同‘终结’道路的碰撞。它的路，是吞噬、同化、万法归无。而‘荒印’的路，是镇压、崩灭、强行终结。”
大道之争？
这个念头让我心头愈发沉重。若真是涉及根本法则的道路之争，那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绝无转圜余地。
“此事，已非我等几人所能独立应对。”月悟师兄的虚影在一旁显现，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需得早做打算，或寻同道，或觅古籍，知己知彼。”
我点点头，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神魂的刺痛。这次冒险探查，虽然凶险万分，几乎折损神识，但也获得了至关重要的信息。
敌人，是一个企图掌控、甚至可能就是“归墟”法则显化的恐怖存在，其力量遍布诸多时空，以万界终结为食。
而我们，也并非全无依仗。“荒印”似乎是与对方同一层级、却道路不同的法则造物。混沌之力，或许是对抗其“否定”之力的关键。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凶险万分。
但至少，不再是盲人摸象。
我看着身边忧心忡忡的白若寒，看着神色凝重的苏澜和月悟师兄，感受着丹田内那枚仿佛被激起了斗志的“荒印”。
我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看来，这场‘赊刀’之旅，要比我想象的，走得更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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