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昊略一寻思,觉得不宜轻举妄动。
父亲认为他不敢参加秋闱,冒然去找老周,有可能弄巧成拙。
再者,开国至今,连中小三元的人物屈指可数,否则江南才子的大帽子,岂会戴他头上。
堂堂小三元,连个乡试解额都考不中,流言蜚语必起,他不信老周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更何况,获得乡试资格的途径不止一条。
乡试之前,提学官还要主持两场考试,一为科试,二为大收,遴选有乡试资格的生员。
科试比岁试简单,你觉得自己不行可以不去,章程与岁试一样,有奖有罚。
大收考试几无门槛限制,没有秀才功名的儒生也能参加,包括岁科二试的落榜生员。
倘若老周狠心不给解额,他不介意补考,看谁先怂,反正他不靠脸吃饭,要脸作甚?
岁考一般是三日后发案,他不给汪铭传求见父亲的机会,试后第二日,再次来到会馆。
胖虎见少爷示意,取出信件递给安管事,张昊笑道:
“麻烦老兄,亲手交给汪铭传,信你可以看,若是泄露,再想与家人团聚,那就只能等来年祭日了。”
“小的不敢,小的这就去办。”
安管事的脸上仿佛永远都挂着那么一副谦卑自持的表情,深深一揖,退去厅外。
来到文公殿东侧过道,他脚步渐缓,忍不住摸出信袋,抽出信笺抻开,这一看就坏菜了,直接吓得面无人色,脚步如飞朝头进大院跑去。
这一次张昊没有久等,盏茶工夫,安管事陪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家伙匆匆而至。
来人衣着普通,相貌依稀有汪铭传的影子,身材略高些,黑面皮,两撇八字胡髭,两颊微凹,双目透着一股精悍伶俐之气,却带有郁火。
这位想必是汪家大公子当面,一看就是那种在三教九流中摸爬滚打的角色,绝非混吃等死的富二代。
汪继美忍怒施礼,见对方似笑非笑坐着不动,咬牙入座,直直地盯着张昊道:
“张公子,我有一事不明,你知道这个江南、整个大明,有多少人靠钱桌吃息么?
上至内宫貂珰,下至市井小贩,试问谁人不放钱牟利?你要把令尊架在火上烤么?”
“实不相瞒,你说的这些事,我来江阴头一年,打行的朋友就原原本本告诉我了。”
张昊满不在乎笑道:
“南倭寇,北套虏,祸害大明有些年头了,你知道圣上最缺啥么?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你猜猜看,我会不会大义灭亲?”
汪继美禁不住面皮抽搐,下人收集了关于这个小鬼的各种消息,结论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异类,绝对不能以常理度之。
“镖局之事,家父与我说了,你我两家合作,可是令尊的意思?”
张昊正色道:
“家父身为一方太守,在其位则谋其政,岂忍百姓血汗脂膏被那些大商巨贾榨取,因此乐见你们父子创办会馆,招商北上,不但造福乡梓,而且利国利民。”
这话太特么假大空了,可汪继美无可辩驳,抽干盏中茶水,压了压上窜的火气问:
“你真的愿意把采销之利让出,只做押运?”
张昊等的就是此问,忍不住开心得笑了。
他让安管事送去汪家的是一封奏疏。题为《请收质库典铺贡赋以补兵足食填充国库疏》。
他在疏中列举了很多质库暴利的实例,以及经营质库者的罪恶,举个栗子:
以320亩役田为基准来算,上等田地纳赋税后,积十年得粮不到2千斛,折银约1千两。
以本金5千两的小质库来算,假设年利率为十分之二,年收益即可达一千两。
也就是说,一个小型质库,一年收益超过上等土地十年的收益,而且还不用纳税。
这是何等的暴利?至于放贷者之罪恶,更是罄竹难书,一直绵延至后世新中国成立。
人民当家做主之前,天朝的官僚、地主、商人和高利贷者,看似复杂,实质是一码事,这么多身份,可以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或一个家庭、一个家族里。
农是国之本,付出多,总是缺钱,好在商是国之魂,垄断货币不差钱,借贷由此产生。
放钱通常收取田中出产做利息,待国之本在规定期限内还不起钱时,再正式占有土地。
天朝地主就是这么来的,然后接着放贷,大肆兼并土地,培养子孙当官,收农民赋税。
失去资源的国之本也不会饿死,世世代代,给老爷主子打工就行了,简直不要太完美。
这是一条传承数千年的剥削链条和网络,后世天朝起飞,就是因为彻底放解了国之本。
所以地主后代时常号丧,怀念大清民国,与犹盎白皮勾搭,毕竟不劳而获的日子太爽。
不过他身小力薄,无法砸碎屁民身上的铁锁链,只能出个骚主意,将典铺分为五个等级,每年向朝廷缴纳一定贡赋充当粮饷。
而且他也不会把父亲架火上烤,要烤就烤为军费伤透脑筋的胡大佬,这封奏疏写在信笺上,收信人是定海总督行辕的胡总督。
大明有密折制度,只要胡大佬把奏疏送呈御前,那位圣上一定会被质库的暴利惊到,当然,事情也许不会朝着他的预计发展。
但是,这封信足以镇住汪铭传,起码可以让其端正态度,选择与他好好谈谈。
眼目下,汪继美的疑问,正是双边合作步入正轨的最佳表现,他胸有成竹道:
“你的顾虑我能理解,毕竟让出去的利润太大,而且还有随着会馆扩张而来的盛名。
俗话说得好,有舍才有得,做生意就是做人,这个道理人人都懂,做起来却难。
你我这笔生意很大,大到能让常州帮成为商界劲旅,你的鱼化龙需要时间,我的镖局亦然。
这期间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你的成功,其实就是我的胜利,至于以后,再谈。
别忘了,临清商场是我筹资建设,你猜商贾云集之日,那些铺面的租金,价值几何?
还是那句话,有舍才有得,做生意就是做人,想赚钱就先学会分钱,把利字放下。
人人都希望你成功,你才会真的成功,因为你能给大伙带来好处,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汪继美缓缓点头,貌似认可了这番说辞,把那封信从袖袋里取了出来,饶有兴趣地问:“你真不怕闹大?”
张昊呵呵冷笑,“继美兄,你可以找江南会馆那些东主问问,我上个月在哪里,你恐怕还不知道,胡大帅进献的祥瑞白鹿已经上路,那是我送他的,你以为我是在和你玩笑么?”
汪继美心中陡地一凛,斜一眼下首的安管事,将那封信按在茶几上,推到张昊面前说:
“我需要派人去临清看一下,另外,会馆开建,我等伏望知府老爷挥毫赐墨。”
张昊心里绷着的那根弦,此刻终于松豁了一下,收起信件起身,淡淡笑道:
“兄台所言皆是题中应有之意,等岁考发案之后,你我再细聊,如何?”
“那就说定了,我住东城孝子坊,平日爱去醉仙楼听曲,老弟只管去那里找我,准没错。”
汪继美含笑起身,眼眸中的郁火和锋芒尽数消散,只剩下内敛和明朗。
张昊也变得儒雅起来,一路闲聊,出会馆与汪、安二人拱手别过。
岁考发案这天,张昊迈着四方步去学宫,听到自己名字从周提学口中吐出,悬在嗓哽眼里的小心肝终于落肚了。
大宗师念完前十优等,嘉勉几句回西斋,府学严教授上前,展开名录接着念。
众生员列队站在明伦堂外的广场上,支棱着耳朵,大气不敢出。
几家欢喜几家愁,名次越靠后,脸色越是难看,有人已经汗珠滚滚,站立不住。
名单念完,便有人跪地惨嚎。
“大宗师开恩啊,学生定当悔过!”
“老爷饶了学生这遭吧!”
周提学根本就没出屋,下面领了指示,立即执行,剥衣冠打板子,惨叫声随之响起。
张昊低头左右瞄瞄,任世骏和张文灿这俩货都是汗珠滚滚,经此一吓,想必会加急入监。
惩罚完毕,大宗师命前三甲留下问话。
头名叫温子仁,张昊记得这位同乡,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相貌文雅,一身书卷气。
第二名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秀才,襕衫带补丁,脸色比他还黑,显然是户外劳作导致。
张昊最后进屋,其时众生员早就走光了。
周提学脸上皱纹丛生,坐在那里倦容难掩,挥退随侍,堂上只剩下师生二人。
“令尊说你不参加秋闱?”
“学生有自知之明,家父也有交待,我还小,安心读书才是正途。”
张昊俯首恭敬回答,瞥见老头的皂靴从官袍下摆露出,毛边破烂。
周提学靠在圈椅里,嘬口茶水说:“难为你父亲一片苦心,静心读书,莫要辜负他,去吧。”
张昊诺诺称是,一丝不苟行礼道别。
他听父亲说过,周老师也是言官出身,后来巡按苏松诸府,遣兵御倭有功,提督南直隶学政至今。
提学是苦差,一年到头在外巡考,虽然不主持乡试,但是绝对参与,可惜老周任期考满,即将进京。
乡试不能指望周老师,诚为憾也。
文远听到妹妹叽叽喳喳,估计是大哥回来了,便有些坐不住,偏又却不敢跑去正院询问,好不容易看到窗外大哥的影子,跑出屋急问:
“考得如何?!”
“走过场而已。”
张昊恬不知耻,淡淡回一句。
“哥,你要是连中六元多好!”
文远满怀憧憬,举起小拳头挥舞。
张昊心里好笑,能混个进士,便已是满天神佛保佑,六元魁首是史诗级难度,这个逼不装也罢。
看到弟弟一副与有荣焉的小模样,他心里蛮高兴的,这小子是真把他当亲兄弟。
不过胖妞说文远并不老实,一日三遍打,方有今日手不释卷的效果。
可怜的娃,握拳给他加油:“努力,奋斗!”
张老爷巡视学宫那天淋了雨,一直不大舒服,他自己开了一副药,也不见效,下午有些撑不住,早早回了后宅。
他套上厚袍子,喝杯热茶,把文远叫到书斋,考校一回学问,竟然对答如流,难得。
夸奖一句让他自去,又让丫环传大儿子,见他一身大汗,赤膊跑来,气得怒斥。
张昊回去擦洗一下,穿上布衫过来,摇着丫环给他找的团扇进屋。
“父亲,我听奎叔说衙门铸了七口大铁缸,有这银子,多备些救火工具也好啊。”
张老爷看到他手里的扇子,当即打个寒颤,把袍子领口捂紧些,鼻声囔囔说:
“斗宿阁已建成,后天开坛斋蘸,鄢茂卿也会到场。”
“父亲勿虑,届时我就拿父亲教的应付他。”
张昊本想把镖局之事告诉父亲,见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怕你打发不了他,这人不好应付,当日······”
张老爷满脸愁容加疲倦,叹气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这是故意勾引我询问吧?自家人面前也藏藏掖掖,张昊真是服了,摇着扇子装傻充愣。
张老爷见不得他摇扇子,皱着转脸,望着窗外那株繁花落尽的红豆树,缓缓道:
“前两年湖州、嘉兴有妖人作乱,波及这边,县里上报鬼物夜入宅户伤人,还有丢失孩童者,百姓敲竹执杖,夜不敢寐······”
他的眼神有些恍惚,话语又停了。
张昊忍不住问:“这和鄢茂卿有啥关系?”
“湖州马妖人起事作乱,最后不了了之,常州这边也闹了数月,被我压下。
鄢茂卿有监察纠劾之权,我怕他拿此事做文章要挟,你去探探他口风也好。”
纠结了半天,原来是想让我探路趟雷,何不直说?张昊听到脚步声扭头,忙过去挑珠帘。
王氏端碗药汁进来,嗔怪道:“两天了也不见好,别不当回事,让刘医学过来看看?”
张老爷大皱眉头,接过药碗凑到嘴边。
张昊趁机溜出来,父亲不提要方子,但是妇人什么话都敢说,不能给两公婆联手的机会。
次日,七口大铁缸运往玉皇顶,重金请来的龙虎山高功仙道已至,沐浴斋戒,静候吉时开坛。
文远不知在哪里听说此事,心痒难耐,撺掇张昊带他去瞧瞧。
“哥,父亲不在,咱们看看就回,我存了五钱银子呢,请你吃甜糕总行吧。”
“你消息很灵啊,谁告诉你的?”
张昊认为马奎说的没错,弟弟不是手不释卷的乖乖仔,而是在棍棒教育下,学会了戴面具。
“满城谁不知道七星镇邪的事。”
文远不说是厨娘儿子叶开告诉他的。
他看得出来,父母对这个大哥态度变化很大,虽然不明所以,但是有个大哥在前面顶雷真的不错。
“府上大概没人敢放你出去吧,俺也想去,可是父亲不发话,额不敢呀。”
张昊笑眯眯望着文远怏怏而去。
他对七星镇邪毫无兴趣,浪费恁多铁料不说,哪怕把铁水缸放城里,失火也能起些作用,特么运到山顶供着,这么庄重的搞笑,真是活久见。
晚上张老爷醉醺醺回来,王氏忙前忙后伺候。
张昊原计划今晚与父亲谈心呢,见状只能放弃,把骑脖子里的胖妞交给丫环,去追马奎。
“叔,你身上酒气不小啊,冒青烟和父亲提胰子没?”
“冒青烟才不会提,老爷也没提,不过酒没少喝,哎!”
马奎顶盔贯甲,罩袍束带,一身参加仪式的行头,说着把头盔摘了抱怀里,咂舌不已。
“我在京师也没见过这样气派的大官,乖乖、十二个壮妇抬轿,这位副宪老爷不说幕僚护卫,单单家眷奴仆就带了百十人,好不威风!”
张昊呵呵哒,与那些集五千年官场大成的后浪相比,冒青烟小巫一枚。
马奎明日还要忙乎斋蘸,就是率丁壮给山顶的七星缸和日月池注水,供奉斗宿,以佑兆祥,得早些休息,与大侄子聊几句,匆匆离去。
翌日,六神当值,诸事皆宜,不避凶忌,常州府玉皇顶举行罗天大蘸。
张老爷早上起得有些晚,收拾停当,喝碗药汤,临走问大儿子要不要去。
一边的妹妹兴奋得跳了起来,拽住父亲袖子不松手,文远也是眼冒惊喜期盼的小星星。
张昊估计父亲想让他和冒青烟见见面,头回生二回熟的意思,看看胖妞她们,摇头不去。
斋蘸不过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跳大神,没啥好看的,至于冒青烟,呵呵。
严老厮倒台,这位不死也要脱层皮,当然,父亲同样下场堪忧,哎、愁!
张昊给弟妹讲了一天故事,磨掉一层嘴皮子,这才打消二人的怨念。
黄昏,张老爷带着一身疲惫到家。
接过儿子递来的药碗,说鄢副宪一路劳顿,又主持祈福斋蘸,晚上谢绝会客。
父子对上眼,心有灵犀,张老爷不厌其烦、再三嘱咐一番,张昊带着侍从去驿馆。
国朝在各地设置驿递,两京有会同馆,专门接待藩王外宾,地方有驿站,传递军情政务,接待出差官吏,其实就是邮局兼招待所。
常州西城驿馆不是破烂的乡野土驿,而是阆苑琼楼与青山绿水相辅相成的园林。
园子里彩灯高悬,犹如繁星,张昊跟着役隶,一路穿廊过户,转得腿酸。
清风送来悠扬的丝竹声,只见水廊尽头,一艘灯火璀璨、载歌载舞的画船飘荡在湖面上。
原来为国理财的鄢副宪在此放松身心,湖月供诗兴,光景两奇绝,端的是羡煞旁人。
张昊感慨不已,父亲费心费力费钱,引河水造楼船,把客人当亲人,把工作当事业,在迎来送往中传递真情,一府太守,当的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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