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五节
噩梦像涨潮时的污泥,一波接一波漫过我尚且稚嫩的脚踝,带着腥咸的腐味,一点点往上爬,直到漫过胸口,让我在每个深夜都喘不过气。那些日子里,天总是灰蒙蒙的,连阳光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滤过,落在地上只剩一片惨白,就像母亲后来那张没有血色的脸。
母亲和那个女人的纠葛,像一根扎进肉里的刺,起初只是隐隐作痛,后来便化脓发炎,引得周遭的人都侧目。大人们私下里的议论像蚊子嗡嗡,我听不懂那“姘头”的字眼究是讲的什么,就知道母亲单位里的纠缠很快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排挤,分配的活儿越来越杂,越来越累,那些曾经和她笑着打招呼的同事,如今见了面要么扭过头,要么就用眼角余光瞥她,像在怕恶运会牵扯到她们,谁都懂权力代表着什么,偏我母亲敢于去碰撞。
就在这时,血吸虫病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再次在长江流域的村镇蔓延开来。那一年的疫情格外凶,广播里天天在念防治知识,村里的墙上刷满了“消灭血吸虫病”的红色标语,可死亡的阴影还是像河边的雾气一样,浓得化不开。母亲被派去胜利大队和光明大队,说是成立医疗队,还要她当队长。
我记得她收拾行李的那天,外婆在一旁偷偷抹眼泪,眉头锁成了一个疙瘩。“只是去治病,能有什么事。”母亲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把几件换洗衣裳叠进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背包里,可她的手在抖,我看得分明。她是个只认听诊器和药方的人,让她去管一队人马,去应付那些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还要担起“队长”的责任,这分明是把她往难里逼。可母亲向来要强,咬着牙接过了任务,临走时摸了摸我的头,指尖凉得像冰。“在家听外婆的话,好好上学。”她说完,转身就走,没再回头。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治血吸虫病,就像后来人们说的新冠初期一样,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医生们手里的药,说是以毒攻毒,打下去人就像被抽走了骨头,浑身乏力,吃不下饭,连下床走两步都能累得喘半天。广播里说长江流域每年死在这病上的人成千上万,那些数字听着遥远,可当它变成身边活生生的人时,才知道有多吓人。
母亲去了没多久,出事的消息就像炸雷一样响了。一个怀着孩子的女病人,本身就有别的病,打了针之后突然就不行了,大人孩子都没保住。一尸两命,这在哪个年代都是天大的事。
消息传到家里那天,外婆正在纳鞋底,手里的针“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半天没捡起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没过多久,公社就派来了人,说是成立了专案小组,要查这个事。他们说母亲和那个病人吵过架,说她是故意的,说这是“故意杀人”。那些话像脏水一样泼过来,我躲在门后偷着听,只觉得那些人说话的声音像刀子,一下下剐在心上。
我知道母亲不是那样的人。她在家只要有人撞门进来求我妈去出诊,无论是在吃饭还是半夜,她都会拿起医疗箱随病人家属走,而且分文不收,这样的医者仁心怎么会故意害人?可那些人不管,他们说母亲以前得罪过有权有势的人,这次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母亲被从光明大队押了回来,说是“停职居家”,其实跟被关起来没两样,门口时不时就有人晃悠,不准她出门,也不准外人跟她说话。
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凝固了。外婆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母亲,白天端水送饭,夜里也不敢睡沉,隔一会儿就披衣起来,往母亲房里看一眼。有天早上我醒得早,看见外婆坐在床沿上,借着微弱的天光梳头,镜子里映出她鬓角的白发,比前几天多了一大片,像落了层霜。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以前听人说,人要是急坏了,头发是会一夜变白的。
我们这些孩子照旧每天背着书包去学校,可上课的时候总走神,耳朵里全是家里的安静——那种让人心里发慌的安静。母亲不再像以前那样问我们功课,也不再笑,她大多数时候就坐在窗边,望着外面光秃秃的院墙,眼神空得像口枯井。外婆变着法儿地劝她吃点东西,她也只是象征性地扒拉两口,然后就放下筷子。
出事那天早上,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一样。我们背着书包出门时,外婆正拉着最小的弟弟在门口晒太阳,她没像往常那样叮嘱我们什么,只是望着远处,眼神有些飘忽。弟弟在她怀里咿咿呀呀地叫,她也没怎么哄。我当时心里就有点不对劲,可学校的预备铃快响了,我没来得及多想,就跟着姐姐跑了。
中午放学回家,一进门就觉得不对。院子里静悄悄的,厨房里没冒烟,闻不到往常的饭菜香。“外婆!妈!”我和姐姐喊了两声,楼上传来外婆的声音,听着有点哑:“在楼上呢。”姐姐问:“饭做好了吗?”外婆顿了一下,说:“没呢,你去街口买几个馒头回来吧。”
我心里那点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丢下书包就往楼上跑。刚踏上最后一级楼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就钻进了鼻子,那味道又腥又冲,像杀年猪时的血盆泼在了地上,让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腿一软,差点摔倒。外婆从母亲房里探出头来,脸色惨白,看见我,她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只是朝我摆了摆手,示意我进去。
我挪着步子走进母亲的房间,眼睛一下子就被地上的血糊住了。暗红色的血从床边一直流到门口,像一条蜿蜒的蛇,浸红了地上的水泥地缝,连空气里都飘着细小的血珠。母亲躺在床上,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床沿外,手指尖还滴着血,脸色白得像纸,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睛紧闭着,连呼吸都快感觉不到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知道妈妈又做傻事了。可我站在那里,像被钉住了一样,除了浑身发抖,什么也做不了。我不敢哭,也不敢叫,只是慢慢走过去,在床沿边坐下,轻轻握住母亲垂下来的那只手。她的手冰凉,一点温度都没有,我想把它捂热,可我的手也在抖,连带着她的手一起颤。
房间里的钱医生没吭声,只有外婆低低的啜泣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叫,显得格外刺耳。没过多久,又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匆匆跑了上来,是妈妈医院的同事,他们带来了药箱,动作麻利的又给母亲扎针、输血。外婆在一旁帮忙递东西,她的手也在抖,可动作却一点不含糊,好像突然之间,她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这上面。
等医生忙完,母亲的呼吸好像平稳了一点,脸色虽然还是白,但总算有了点生气。钱医生看我们姐弟几个都回来了,就收拾好东西,对我说:“阿二头,我先回医院了,有什么事,你就跑步去叫我。”我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东西,说不出“谢谢”两个字。
姐姐买了馒头回来,外婆拿了两个递给我,我摇摇头,没胃口。她也没勉强,自己拿起一个,掰了一小块,慢慢往嘴里塞,可嚼了半天,也没咽下去。
那天下午,外婆坐在我身边,摸着我的头,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了母亲为什么要走那条路。医院里有人故意整她,写了材料说她是谋害那对母子的凶手,还说要把她拉去游街,然后枪毙。“你妈是怕啊,”外婆的声音哽咽着,“她这辈子好强,也从没做过什么坏事,没受过那样的委屈,更怕被人当杀人犯那样拖出去……她觉得,还不如自己了断干净。”
我抱着外婆的胳膊,听着她的话,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想起母亲以前抱着我讲故事的样子,想起她给我梳头时温柔的手,想起她去光明大队前,强装的那抹笑容。
“可她傻啊,”外婆抹了把眼泪,眼神里带着痛惜,“她要是真走了,那些脏水不就永远泼在她身上了吗?那不就真成了他们说的杀人犯了?”外婆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你爸已经去县里找领导了,公安也介入了,总会查清的。乌云再厚,也挡不住太阳出来啊。”
我望着床上母亲沉睡的脸,心里默默念着外婆的话。是啊,太阳总会出来的。我握紧母亲冰凉的手,暗暗祈祷,妈,你一定要等下去,等太阳出来的那天。
疫起江村血浪翻,针痕药渍浸尘冠。
一尸两命风刀急,百口千辞雪刃寒。
裂帛红凝床畔泪,牵衣白上鬓边瘢。
犹盼云端开霁色,孤灯未烬待清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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