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七节
雨季的尾巴刚扫过镇子,太阳就像被谁解了禁,疯了似的往人间泼洒热浪。空气里浮动着潮湿的水汽与灼热的尘土味,闷得人胸口发紧。蝉在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一声声撞在窗纸上,像是要把这盛夏的烦躁都揉进骨头缝里。
我正趴在门槛上数蚂蚁搬家,忽然听见巷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抬头就看见妈牵着弟弟的手走来。弟弟的脸蛋比去时圆了些,走路也稳当,看见我就张开胳膊喊哥哥,声音脆生生的,像浸了井水。妈脸上带着赶路的疲惫,额角沁着汗,可看见我时,眼里的笑意把倦意冲散了大半。
可算回来了。外婆从屋里迎出来,攥着弟弟的小手左看右看,瘦了点,好在精神头足。她摸出早就备好的凉糕,往我们手里塞,糯米的甜香混着薄荷的清凉,总算压下了几分暑气。
妈刚把行李放下,正要用毛巾擦汗,院外突然传来个陌生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外乡口音:请问,这是李医生的家吗?
外婆的手猛地顿住,手里的毛巾掉在桌上。她往门口瞟了一眼,眉头拧成个疙瘩,悄悄往妈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听这口音,不像是本地的......可别是......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我们都懂。这些日子镇上风声紧,谁家要是被穿制服的找上,总没什么好事。
外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点犹豫。我攥了攥手里的凉糕,站起身:我去看看。
推开木门时,热浪地涌过来,差点把人掀个趔趄。门口站着个小老头,背有点驼,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牛皮箱子,箱子边角磨得发亮,一看就有些年头了。最古怪的是,这么热的天,他居然戴了顶深蓝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还罩着件深灰色的风衣,领口系得严严实实,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滴在风衣前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你找哪位?我往后退了半步,把他挡在门外。
他抬起头,帽檐下露出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打量了我一眼,哑着嗓子问:这里是李医生家吧?
我妈就是李医生。我答得谨慎,你家谁不舒服?我妈刚从外面回来,这阵子怕是不能出门瞧病。心里头老大不乐意,妈和弟弟遭了那么些罪才好利索,哪经得起再折腾。
他连忙摆手,动作有些急切:不是不是,我不是来瞧病的。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我是......我是你姑父。
姑父?我愣了愣。爸妈从没带我去见过什么外地的亲戚,这称呼听着格外陌生。可瞧他样子,不像是撒谎,那牛皮箱子看着就沉,天南海北地拎到这儿来,总不能是平白认亲的。
进来吧。我侧身让开门口。
他道了声谢,拎着箱子往里走,脚步有些蹒跚,风衣下摆扫过门槛时,我看见他裤腿都被汗湿透了,紧紧贴在腿上。
外婆和妈都站在堂屋门口,脸上满是疑惑。看见他这副打扮,妈眉头皱了皱,还是客气地招呼:快坐快坐,先凉快凉快。外婆已经倒了碗凉白开递过去。
他把箱子放在墙角,摘下帽子,露出满头花白的头发,胡乱抹了把脸,接过水碗一饮而尽。一声咽下去,才喘着气开口。
我在一旁插了句:他说他是姑父。
姑父?外婆念叨着,看看妈,你家那边的亲戚?
妈摇摇头,正要说话,那小老头忽然补充了一句:我是从洛阳来的。
洛阳?妈眼睛一亮,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脸上的疑惑散了些,您是......大姐夫?
小老头这才露出点笑意,点头道:是我,弟妹。
外婆在一旁拍了下手:哦!是洛阳的亲家啊!快坐快坐。她这才想起,爸确实有个大姐在洛阳的机械厂上班,听说嫁了个工程师,只是这些年离得远,除了逢年过节寄张贺卡,几乎没什么来往。
妈搬了张藤椅让他坐,又找了把蒲扇递过去:大姐夫,您怎么一个人来了?大姐呢?
小老头刚扇了两下扇子,听见这话,脸上的笑意淡了,他看了看在一旁啃凉糕的我和弟弟,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妈立刻明白了,转头对我道:可夫,带你弟弟上楼玩会儿,把那本童话书找出来读给他听。
我虽然心里纳闷,但还是牵着弟弟的手往楼上走。弟弟还小,不懂大人们的心思,嘴里嘟囔着要听《红灯记》,我哄着他进了房间,把门锁扣轻轻搭住,踮着脚走到楼梯口往下听。
楼下传来藤椅轻微的晃动声,接着是姑父低沉的声音,带着点叹气:弟妹,不瞒你说,我是没办法了才来投奔你和妹夫的。洛阳那边......闹革命了。
妈了一声,没插话。
我这身份你也知道,姑父的声音更低了,以前在国军的兵工厂做过总工程师,当初是我自己不愿去台湾,想着新中国总要用得着技术人员......这些年厂里倒也看重我,工资待遇都不错。可谁想到......他顿了顿,像是咽了口苦水,这阵子风声越来越紧,说要查历史问题,厂里不少老人都被揪出来了。你大姐急得直掉眼泪,让我赶紧出去躲躲。
那大姐她......妈问。
她让我先出来,她在厂里应付着。姑父叹了口气,我老家早就没人了,日本人那会儿把全家都杀了,除了你们这儿,我实在没地方可去。想着妹夫也是国家干部,你们这儿偏安一隅,或许能......
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大姐夫,不瞒您说,我们这儿也不太平。前阵子可夫他爸......被调到农场劳动去了,我和小儿子也是刚从医院回来,前些日子......她没细说,但话里的艰难,谁都听得出来。
楼下安静了好一阵子,只有蒲扇扇动空气的声音。过了会儿,姑父才讷讷地问:你们这小镇子......也这样?
妈应了一声。
又沉默了片刻,姑父像是下定了决心:那......我要是一步都不出门,就在家里待着,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像个走投无路的孩子。
我听见妈轻轻叹了口气:大姐夫,您既然来了,哪有往外推的道理。这样吧,您就跟可夫住一个房间,她那屋有张空着的小床。平时尽量别出房门,吃饭我给您端上去。
哎,哎,多谢弟妹,多谢弟妹。姑父连声道谢,声音都有些发颤。
我赶紧跑回房间,假装正在给弟弟讲童话。没过多久,妈上来了,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嘱咐道:跟你姑父好好相处,别乱说话。
我点点头,看着妈下楼的背影,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姑父住进我房间的当天下午,就打开了那个大牛皮箱。箱子里没什么稀奇物件,几件洗得发白的衬衫,两条西裤,几条黄金叶的香烟还有一叠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他打开纸包时,我凑过去一看,眼睛都直了——是一沓沓崭新的纸币,红的绿的,码得整整齐齐,看着足有好几百块。
姑父,您真有钱。我忍不住说。
姑父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姑父工资高,每月一百多块呢,厂里就数我最高,比厂长还多。说这话时,他眼里闪过一丝自豪,可那自豪很快就被愁云盖过了。他捂了捂腮帮子,眉头皱起来:牙疼得厉害。
他从箱子角落里摸出个小玻璃瓶,标签都磨掉了,里面装着白色的药粉,是云南白药。我赶紧去倒了杯凉白开递给他,看着他就着水把药粉咽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格外压抑。姑父每天待在房间里,要么坐在床边发呆,要么就翻看带来的几本旧书。他很少说话,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下楼,还总是低着头,匆匆扒几口就回房。外婆和妈从不跟我们提外面的事,可我总能听见她们在厨房小声议论,说镇上又有谁家被抄了,哪个人被剃了头涂了黑手。
这样的日子过了还不到一个月,邮递员突然送来一封电报。妈拆开一看,脸地白了,手里的电报单飘落在地。
我捡起来一看,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是表哥天峰发来的:母因父事受牵连,批斗游街时被挤下车,头部着地,已送上海治疗。
外婆当时就哭了,抹着眼泪说:造孽啊,好好的一家人......
姑父在房间里听见动静,跑出来捡起电报单,手指抖得厉害,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猛地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发出像野兽一样的呜咽声。
我得去上海,我得去看看她......他突然站起来,往门口冲。
不能去!妈一把拉住他,声音都带着哭腔,大姐夫,您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姑父愣住了,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地蹲回地上,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水泥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那天晚上,妈让外婆在家照看弟弟和姑父,她牵着我的手,揣着家里仅有的积蓄,趁着夜色往火车站走。月光被云层遮了大半,路上黑沉沉的,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我们从东栅大街串过牛场弄沿着许安大队河边的田埂上走,脚下的泥土还带着雨后的湿软。妈一路都没说话,快到火车站时,她突然停下脚步,望着天上的乌云,自言自语道: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人家,怎么就弄成了这副模样......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啊......
她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可我却听得清清楚楚。晚风吹过火车站堆煤场时杨起煤沙,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谁在暗处轻轻叹息。我攥紧了妈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冰凉冰凉的。
《闻姑事感怀》
炎蒸暑气锁烟尘,
风衣汗透避祸身。
批斗车翻亲眷泪,
世道茫茫怎处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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