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谨站在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外,目光落在里面那个被各类仪器缠绕的瘦弱身影上——林晓的母亲蜷缩在病床上,颧骨凸起,脸色蜡黄得像一片失水的枯叶,唯有监护仪上跳跃的绿色曲线,固执地维系着微弱的生命迹象。
主治医师方才凝重的话语还在耳畔回响:“尿毒症晚期,已经出现并发症,必须尽快安排肾移植手术。手术费加上前期透析和后期抗排斥药物,至少需要八十万,而且得尽快凑齐,多拖一天就多一分风险。”
陈谨的视线从病房挪开,投向走廊尽头。林晓正背对着他站在窗边通电话,宽大的白大褂套在她身上,显得身形格外单薄。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尾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与恳求:“……再宽限几天,就几天……我一定想办法还上……”
手机震动的触感打断了思绪,孙阳发来的信息言简意赅,却字字戳心:“查到了,林晓弟弟林磊的建材公司半年前破产,欠下两百多万巨额债务,债主已经上门催过好几次了。”
陈谨收起手机,恰好撞见林晓挂了电话转身。她的眼眶通红,显然刚哭过,可在与他目光相接的瞬间,那抹脆弱便被强行压下,换上了一副刻意维持的平静。那瞬间切换的表情里,藏着强撑的疲惫,看得人心里发紧。
“老师,您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听说伯母住院了,过来看看。”陈谨递过手里的果篮,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情况怎么样?”
林晓接过果篮的手指在微微发抖,指尖泛白:“还好……医生说,就是个常规手术,问题不大。”
走廊的灯光太过刺眼,将她眼底的红血丝、眼下的青黑都照得一清二楚。陈谨忽然想起多年前第一次去林晓家,那时她母亲还是个挽着袖子在厨房忙碌的中学教师,笑声清亮,炖的排骨香气满溢,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嘱:“陈书记,晓晓性子直,工作上您多费心指导,别让她走了歪路。”
而现在,那个曾经神采飞扬的老人,正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与死神博弈。维系这份生机的八十万手术费,很可能沾着她女儿越界的污点。
“去楼下走走吧,透透气。”陈谨打破了沉默。
医院的庭院里,秋雨刚过,梧桐树叶落了满地,湿漉漉的金黄叶片贴在青砖上,透着一股沁人的凉意。林晓走在前面,步子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背影里满是无力。
“老师,”她突然停住脚步,背对着陈谨,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如果一个人为了救家人而犯错,是不是……就值得被原谅?”
陈谨望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贴在脖颈上,透着一股寒意。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值得不值得,要看她是不是把‘别无选择’当成了放弃底线的借口,有没有给过自己回头的机会。”
林晓的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一片梧桐叶悄然飘落,恰好落在她的肩头,她浑然不觉,只是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
第二天一早,陈谨让孙阳调取了医院的缴费记录。果不其然,那八十万手术费,恰好是在林磊收到三百万匿名转账的次日,一次性缴入医院账户的。
“还有这个。”孙阳递过另一份文件,语气凝重,“林磊公司的所有债务,上个月突然被一笔付清了。债权人说,是一个匿名海外账户直接打款,没留任何联系方式。”
陈谨合上文件,窗外的乌云越聚越浓,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一场暴雨即将来临。他的心情,比这阴沉的天气还要沉重。
再次来到县纪委时,林晓正在主持作风建设会议。透过会议室的玻璃窗,能看见她坐在主位上侃侃而谈,条理清晰,依旧是那个干练果决的纪委书记。可陈谨看得真切,她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笔身——那是她学生时代就有的习惯,只有在极度焦虑或不安时才会出现。
会议一结束,陈谨便直接走进了她的办公室。
“我们谈谈那三百万。”他没有绕弯子,将一份打印好的银行流水单轻轻放在她面前的办公桌上,纸张边缘被他捏得有些发皱。
林晓的脸色唰地褪尽血色,像是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冰水。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半天发不出声音,只能怔怔地看着那张薄薄的纸,仿佛上面写着一纸死亡判决书。
“钱是你弟弟林磊收的,”陈谨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来源是石水波的昌盛矿业,走了三家境外空壳公司周转,掩人耳目。”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墙上的石英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心上,漫长而煎熬。窗外,第一滴雨点重重地砸在玻璃上,蜿蜒出一道水痕,像是无声的泪。
“是借款……”林晓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木头,“我只是……暂时借来应急,等矿产转型项目有了收益,就立刻还上。”
“借?”陈谨拿起流水单,指尖划过那些复杂的转账记录,“什么样的借款,需要绕这么多弯子掩盖来源?什么样的借款,会恰好赶在你母亲要手术、你弟弟要被逼债跳楼的时候到账?”
林晓的双手紧紧抓住办公桌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手背青筋凸起。“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了……”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我妈等不起,医生说再拖就没机会了,我弟弟他……他已经被债主堵在家门口,差点真的跳了楼……我除了这样,还能怎么办?”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看到来电显示的那一刻,林晓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像是见到了索命的厉鬼。
“接吧。”陈谨的声音依旧平静。
林晓颤抖着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传来吴亦天冰冷刺骨的声音,透过听筒隐约能听见:“林书记,管好你的嘴。别忘了,你签过字的那份矿权转让补充协议,还在我这儿存着。”
电话被猛地挂断,林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办公椅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滑落,砸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是吴亦天?”陈谨轻声问。
林晓没有回答,只是失神地喃喃自语:“他说这只是借款……说等矿产转型成功,一切都会好起来……他说不会让我做违法的事……”
“那你告诉我,”陈谨俯身向前,目光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沉重,“矿产转型成功之前,你要用什么来还这笔‘借款’?用你纪委书记的身份?用你手中监督执纪的权力?还是用那些被矿场污染侵害的百姓的权益?”
林晓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林磊头发凌乱、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语气里满是惊慌失措:“姐,他们又来催债了!说再不还钱,就……就去医院找妈闹事!”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了站在办公室里的陈谨,脸上的惊慌瞬间变成了窘迫与不安。
窗外,暴雨终于倾盆而下,狂风裹挟着雨水猛烈地敲打着玻璃,像是要把这世间所有的污浊都冲刷干净。陈谨站在窗边,看着雨幕中模糊的城市轮廓,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知道,这场雨能洗干净街道上的尘埃,却未必能洗得净人心深处的欲望与挣扎。
林晓坐在椅子上,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衣襟。在她身后,墙上悬挂的“清正廉洁”匾额,在头顶冷白的日光灯下,字字如针,刺得人睁不开眼。
陈谨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了。而这个选择,不仅关乎一个干部的命运,更关乎纪检人的初心,关乎那些被掩盖在“紧急情况”下的公平与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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