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里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林晓站在被告席上,目光缓缓扫过旁听席——那里坐着他的妻子,她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那里坐着曾经的下属,他们的眼神复杂难辨;那里还坐着李娟和几位澄江来的乡亲,他们的目光里没有仇恨,只有深深的失望。
这种失望,比仇恨更让他心痛。
“被告人林晓,你对起诉书指控的犯罪事实还有无补充?”审判长的声音在肃穆的法庭里回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吴亦天在旁边的被告席上紧张地盯着他,石水波则低着头,仿佛已经认命。
林晓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话筒。他的手心在出汗,但声音却异常平静:
“没有补充,我只想说几句心里话。”
他转向旁听席上的陈谨,那个曾经如父如师的领路人。陈谨的目光沉静如水,没有丝毫责备,也没有丝毫鼓励,就像一口深井,让人看不透底。
“陈书记,”林晓的声音微微发颤,“您还记得我刚参加工作时,您带我去古县处理那起扶贫款被挪用的案子吗?”
陈谨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那个村子很穷,孩子们在漏雨的教室里上课。当我们把被挪用的二十万追回来时,老村长带着全村人来送我们,他们手里拿着攒下来的鸡蛋,硬要往我们车里塞。”林晓的声音哽咽了,“您当时对我说:‘小林,记住这一刻。老百姓的要求很简单,谁真心对他们好,他们就对谁好。’”
法庭里寂静无声,只有林晓的声音在回荡。
“可是后来,我忘了。”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当我第一次收下吴亦天送来的‘辛苦费’时,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人情往来;当我签下那份海外公寓的合同时,我安慰自己这是为了给女儿更好的教育。我一步步地堕落,却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吴亦天在旁边冷笑一声:“林晓,你现在装什么清高?”
林晓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在澄江的时候,我亲眼见过因为污染而患病的村民,我承诺要还他们一片青山绿水。可转身我就批准了矿场的扩建,因为那能给我带来百万的‘咨询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已经发黄的照片:“这是一个澄江的小女孩送给我的,她在背面写着:‘谢谢林叔叔为我们赶走了黑心矿主’。可实际上,我就是那个最大的黑心保护伞。”
照片在法庭里传阅,最终传到陈谨手中。照片上的小女孩笑得灿烂,背后的字迹稚嫩却真诚。
“我背叛了百姓的信任,辜负了组织的培养,也玷污了‘纪委书记’这个称号。”林晓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更让我痛心的是,我让我的家人蒙羞。我的女儿在学校被同学指指点点,说她的爸爸是贪官;我的妻子不敢出门见人,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些我们曾经帮助过的人。”
旁听席上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是林晓的妻子。她用手帕捂住嘴,肩膀微微颤抖。
“但是,”林晓突然提高了声音,“我最对不起的,是那个曾经发誓要为民请命的自己。”
他转身面向审判席,深深地鞠了一躬:“法官大人,我不请求轻判。我犯下的罪,理应受到法律的严惩。今天站在这里忏悔,不是为了减刑,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给所有被我伤害过的人一个交代。”
他又向旁听席上的李娟和澄江乡亲鞠躬:“李大姐,澄江的父老乡亲,对不起。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弥补不了什么,但我愿意用余生来赎罪。”
李娟擦去眼角的泪水,轻轻点了点头。
最后,林晓面向陈谨,这个他曾经最敬重的人:“陈书记,老师……我让您失望了。您送我的那本《民生监督手册》,我一直带在身边,却把它变成了掩盖罪行的道具。我不配做您的学生,不配做一名共产党员。”
陈谨的嘴唇微微颤动,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双一直平静如水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林晓说,“请允许我将个人名下所有合法财产——包括我婚前购买的房子和这些年的工资积蓄,全部捐出成立一个环保基金,用于治理澄江的污染。这虽然微不足道,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法庭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吴亦天不可思议地瞪着林晓,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公诉人站了起来:“被告人林晓,你的认罪态度和悔罪表现,法庭会予以考虑。但你必须明白,法律的尊严不容侵犯,任何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
“我明白。”林晓平静地说,“我接受一切判决。”
审判长敲响法槌:“现在休庭,合议庭进行评议。三十分钟后继续开庭。”
法警准备将林晓带离法庭。在经过陈谨身边时,林晓突然停下脚步,轻声说:
“老师,那本手册第37页,我标注了一句话——‘清廉是福’。这些天在牢里,我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陈谨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哪一页?”
“第37页。”林晓被法警带走了。
陈谨急忙从公文包里取出那本边角磨损的《民生监督手册》,翻到第37页。在“清廉是福”四个字下面,果然有一条淡淡的划线。而在页边空白处,用极细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
“老师,若我迷途,请勿手软。——不肖徒林晓,2019年春”
陈谨的手指颤抖起来。原来,早在四年前,林晓就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堕落吗?这行字像是在时间深处发出的求救信号,可惜当时谁都没有察觉。
孙阳轻声问:“陈书记,怎么了?”
陈谨合上手册,长长叹了口气:“我们在一个人已经开始堕落的时候,却还在为他的进步而欣慰。”
休庭时间结束,审判长重新入座,开始宣读判决意见:
“被告人林晓,犯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犯滥用职权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年。”
“被告人吴亦天,犯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犯滥用职权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犯妨害作证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五年。”
“被告人石水波,犯行贿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犯非法经营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二年。”
法槌落下,一锤定音。
林晓闭上眼睛,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滑落。但那表情,却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在被带出法庭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目光穿过攒动的人群,与陈谨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没有言语,却仿佛完成了一场迟到太久的对话。
陈谨站在原地,直到法庭里的人都散尽了,他还站在那里。手中的那本手册,仿佛有千斤重。
孙阳走过来:“陈书记,该回去了。”
“你说,”陈谨望着空荡荡的被告席,“如果我们早一点发现他留下的这行字,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孙阳沉默片刻,回答:“人生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责任。”
窗外,夕阳西下,天边的晚霞如血一般绚烂。
这一天的庭审结束了,但反腐的道路,还很长。而在这条路上,每一个迷失的灵魂,都是后来者的警示。
陈谨整了整衣领,大步向法庭外走去。那里,还有更多的工作在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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