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郑凑近陈青山，压低声音，语气急促且坚定：“你不能在车站下，得想法子提前下车！前面拐过弯就要进站了，到了火车站，那就是死路一条！” 他眼神锐利，扫过窗外越来越近的站台轮廓，语气不容置疑。陈青山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老郑的判断没错，四平站作为大站，日军的盘查只会比中途小站更严苛，留下就是自投罗网。
随着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窗外的景色飞速掠过，站台的灯光已隐约可见。陈青山与老郑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默契地做好了准备。老郑悄悄将一个用油布包好的小包塞给陈青山：“里面有几块干粮和火镰，或许能用上。” 陈青山接过，触感粗糙却带着暖意，这是绝境中的一丝慰藉。
就在火车缓缓拐过弯的瞬间，老郑猛地撞开了车厢门，凛冽的寒风瞬间灌进来，夹杂着雪沫。“跳！” 老郑低吼一声，率先纵身跃出。陈青山毫不犹豫，跟着纵身一跃。
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刺穿了陈青山的棉袄，扎进他的肺叶，让他几乎窒息。他蜷缩着身体，在铁轨旁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排水沟里滚了好几圈，才勉强停住。每一次翻滚都带来剧烈的撞击和刺骨的寒意，耳朵里灌满了雪沫和泥土，嘴里也全是冰冷的血腥味——他咬破了嘴唇，却浑然不觉疼痛。
火车巨大的轰鸣声和刺眼的灯光迅速远去，将他孤零零地抛在四平站外这片死寂的雪原上。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远处车站方向隐约传来模糊的喧嚣和探照灯扫过的光柱，提醒着他危险并未远离。
“快走！不能停！” 老郑低沉嘶哑的警告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陈青山挣扎着从雪堆里爬起，顾不上检查身上的伤痛，强烈的求生欲驱使着他。他辨认了一下方向——远离车站灯光，朝着北面那片更深沉、更广阔的黑暗跌跌撞撞地跑去。积雪深及小腿，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冰冷的雪水迅速浸透了他的裤腿和布鞋，刺骨的寒意顺着脚踝向上蔓延，冻得他牙齿打颤。
他一边跑，一边下意识地摸向胸口内袋。硬硬的触感传来——那半块“马”字铜牌还在，让他稍稍松了口气。他又立刻紧张起来，猛地想起，在跳车前，他冒险将那个撕开的牛皮纸信封从座椅缝隙里抠了出来，此刻正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信封已经被雪水浸湿了一角，但里面的纸张应该还没湿透，这是关乎无数人性命的东西，绝不能丢。
必须找个地方藏起来！或者…毁掉？赵大勇绝望的吼声再次冲击着他的脑海：“这是江桥驻防图！少帅把它给了日本人！” 这东西绝不能落入敌手！但毁了它，通讯兵和老赵的牺牲就白费了，马参谋长那边就失去了关键的预警！巨大的矛盾撕扯着他，让他脚步一顿，陷入两难。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咔嚓”声，突兀地在他侧后方响起！那是积雪被某种重量踩压的声音！距离他绝对不超过三十米！
陈青山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一股冰冷的、如同毒蛇舔舐般的危机感攫住了他！他猛地停住脚步，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扑倒！
“咻——！”
几乎在他扑倒的同时，一颗子弹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擦着他的头皮飞过，狠狠地钻入前方一棵枯树的树干，发出沉闷的“噗”声，木屑飞溅！子弹带起的劲风刮得他后颈生疼，让他瞬间清醒——是狙击手！
陈青山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趴在冰冷的雪地里，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死死屏住。冰冷的雪贴着他的脸颊，刺骨的寒意反而让他因极度恐惧而沸腾的大脑稍微冷静了一丝。对方有枪，而且是高手！刚才那一枪，如果不是那声踩雪的失误和本能的扑倒，他此刻已经是个死人了！
是谁？日本人的追兵？他们怎么会这么快？还是…车站里的便衣？或者…是冲着这份电文来的其他势力？无数可怕的念头在脑中翻滚，让他头皮发麻。
黑暗中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刮过枯枝发出的呜咽。对方显然也在隐蔽，等待着下一次机会。陈青山知道，自己趴在原地就是等死。他必须动，但任何动作都可能引来致命的子弹！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修表匠特有的专注和对细微之处的敏感在生死关头被激发到了极致。他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极其缓慢地扫视着侧后方那片黑暗——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雪地上似乎…有一道极其模糊、几乎被刚落下的新雪覆盖的痕迹？不，更像是某种…静止的轮廓？与周围低矮的灌木丛阴影融为一体，若非刻意寻找，几乎无法分辨。
对方伪装得极好，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猎手！
冷汗混着雪水，沿着陈青山的鬓角滑落。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趴伏的姿势让他的身体开始僵硬，冰冷的雪地正在快速带走他的体温。再这样下去，不用对方开枪，他也会被冻僵！
拼了！
陈青山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骤然发力！但他没有向前或向后跑，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与刚才扑倒方向呈九十度的侧前方——一片相对密集的枯树丛，手脚并用地疯狂滚爬过去！动作笨拙而狼狈，却最大限度地压低了身体，利用雪堆和地形的起伏作为掩护，不给对方瞄准的机会。
“咻！咻！” 果然，就在他启动的瞬间，又是两发子弹精准地射来！一发打在他刚才趴伏的位置，溅起一团雪泥；另一发几乎是贴着他的脚后跟飞过，射入雪地！对方开枪的速度和准度令人胆寒，显然是经验丰富的老手！
陈青山根本不敢回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连滚带爬，终于一头扎进了那片相对密集的枯树丛中。粗粝的树枝刮破了他的棉袄和脸颊，带来火辣辣的疼，但这疼痛此刻反而让他感到一丝活着的气息。他蜷缩在一棵最粗的枯树后面，背靠着冰冷的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炸开。
暂时安全了？不！对方肯定在移动位置，寻找新的射击角度！
他必须反击！或者…制造混乱逃离！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火！火能制造混乱，也能驱散寒冷！
陈青山颤抖着手，摸向自己棉袄的内衬。那里，藏着老郑塞给他的那个小包！他哆哆嗦嗦地掏出那块小小的、散发着煤油气味的绒布和火镰——这是老郑提前准备好的，没想到此刻成了救命稻草！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簇小小的火苗凑近旁边一丛干枯的、极其易燃的蒿草底部。火苗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草茎，迅速蔓延开来！橘红色的火焰瞬间升腾，在漆黑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刺目，照亮了周围的雪地。
火光一起，陈青山立刻抓起一把燃烧的蒿草，用尽全力，朝着记忆中狙击手潜伏的大致方向狠狠扔了过去！燃烧的草团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光弧，落点虽然不算精准，但足以照亮一小片区域，干扰对方的视线！
同时，他嘶声力竭地用尽全身力气，用刚学会的几个日语单词混杂着中文，朝着火光落点的方向狂吼：“敌袭！东北军！有埋伏！” 声音在寂静的雪原上传出老远，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他在赌，赌这突如其来的火光和喊叫，能干扰狙击手的判断，甚至可能引起附近巡逻的日军注意！混乱，是他唯一的生机！
做完这一切，陈青山根本不敢看效果，转身就朝着与火光和喊叫方向完全相反的、更深邃的黑暗深处，没命地狂奔！他不再选择容易留下痕迹的雪地，而是尽量沿着有灌木和乱石的边缘地带跑，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障碍物遮挡身形，不敢有丝毫停留。
身后，燃烧的蒿草噼啪作响，火光摇曳。他隐约似乎听到了一声压抑的、带着怒气的低哼，以及…非常轻微的、迅速远去的脚步声？对方似乎没有继续开枪，而是选择了撤离——是被火光和喊叫惊走了？还是担心引来其他日军？
陈青山不敢有丝毫放松，肺部像要炸开一样疼痛，冰冷的空气割着喉咙，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双腿如同灌铅般沉重，直到身后的火光彻底消失在视野中，直到一头栽进一片背风的、积雪被风吹得相对浅一些的低洼地，他才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
他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仰望着漆黑如墨、没有一颗星斗的天空，剧烈地喘息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刺骨的寒冷包裹着他。口袋里的铜牌和那份湿漉漉的电文紧贴着胸口，像两块冰，又像两块烙铁，提醒着他使命未完成，不能倒下。
刚才那个狙击手…到底是谁？那声踩雪的“咔嚓”…似乎…有点刻意？像是在…提醒？还有最后撤离的脚步声…似乎并没有穷追不舍的杀意？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难道…是中村健一派来的？那个日本军官，他修好了他的表，却又派人来杀他？为什么？是为了测试？还是…为了那份电文？他最后那句“离开车厢”，难道就是为了把他逼到这个预设的“猎场”？
纷乱的思绪和极度的疲惫让陈青山头痛欲裂。他挣扎着坐起身，撕下棉袄里相对干燥的衬里，将那份至关重要的电文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塞进棉袄最里层贴身的地方，用体温保护着。然后，他紧紧攥着那半块“马”字铜牌，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不能停在这里，会冻死的。
他想起老郑跳车前最后的话：“…城北…劳工营…找王把头…说是老郑让你来的…” 劳工营…那是虎穴，还是暂时的避风港？王把头…又是谁？老郑…你到底是谁？
陈青山咬紧牙关，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老郑所说的、四平城北的方向，一步一滑地，再次没入无边的黑暗与风雪之中。哈尔滨，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遥远，而每一步前行，都仿佛踏在未知的刀锋之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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