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陈守北的第一次啼哭
北境的初夏,总算褪尽了最后一丝料峭寒意。日头暖烘烘地照着黑风岭,风里带着新翻泥土的潮润气和不知名野花的淡香,吹在脸上,软绵绵的,怪舒服的。可中心医院里那间临时隔出来的产房外头,气氛却跟这宜人天气不太搭边。
陈青山像一头被关进笼子的困兽,在那不算长的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军靴踩在夯实的泥土地上,发出沉闷又略显焦躁的“哒、哒”声。他那张平日里指挥若定、让敌人胆寒的刚毅面庞,此刻却绷得紧紧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额头上甚至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也浑然不觉。双手一会儿不自觉地攥成拳头,指节捏得发白,一会儿又无力地松开,垂在身侧,掌心全是湿漉漉的冷汗。
耳朵,却像最警觉的哨兵,高高竖着,不放过产房里传出的任何一丝细微动静。林晚秋偶尔压抑不住的、带着痛楚的呻吟,像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他的心尖上,让他胸口发紧,呼吸都跟着不畅快起来。有那么几次,他几乎要忍不住冲进去,看看他的晚秋到底怎么样了,可脚步刚挪到门口,又被里面何秀兰沉稳的安抚声和卫生员忙碌的脚步声给挡了回来。
他只能继续在这方寸之地转圈,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起和晚秋在战火中相识相知的点点滴滴,她那温柔又坚定的眼神,总是在他最疲惫的时候给予他力量;一会儿又想起她日渐沉重的身子,跟着自己在根据地里操劳,处理繁重的通讯联络和后勤工作,从无怨言……越想,心里头那份担心和愧疚就越发浓重。他恨自己这会儿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干等着。
“青山,坐下歇会儿吧,转得我眼晕。” 不知何时,杨靖宇司令员也来了,他悄无声息地走到走廊边,靠墙站着,脸上带着理解的笑意,声音平和,“女人家生孩子,都这样,急不得。有何秀兰在里头,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陈青山停下脚步,抹了把额头的汗,有些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短促的叹息,依言在墙边的长条凳上坐了下来。可屁股刚沾凳子没半分钟,又像被针扎了似的弹起来,继续他那停不下来的踱步。
杨靖宇看着他这副模样,摇了摇头,没再劝,只是目光也时不时地投向那扇紧闭的木门,眼神里带着长辈般的关切和期待。
时间仿佛被拉得格外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
就在陈青山觉得自己的神经快要绷断的时候——
“哇啊——!”
一声极其响亮、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婴儿啼哭,猛地从产房里冲了出来!那哭声像一道划破寂静夜空的闪电,又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剪刀,“刺啦”一下,把笼罩在陈青山心头的所有焦灼、担忧,瞬间剪了个粉碎!
陈青山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僵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好像“呼”地一下全都涌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除了那一声高过一声、中气十足的啼哭,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他愣愣地转过头,看向产房的方向,眼睛瞪得老大,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确认这不是自己的幻觉。
那哭声,不像有些新生儿那样细弱无力,而是洪亮、倔强,带着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仿佛在向整个世界宣告自己的到来。
过了好几秒钟,陈青山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狂喜,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席卷了他全身每一个角落!他那张惯常严肃的脸上,先是出现了短暂的空白,随即,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甚至有点傻气的笑容。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连同整个手臂,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生了!生了!是个带把的小子!母子平安!” 何秀兰略带疲惫却满是喜悦的声音,紧接着从门缝里传了出来。
这话像最后一道赦令,陈青山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箭步冲到产房门口,手按在门板上,想推又不敢用力,只迭声问道:“晚秋!晚秋怎么样?她没事吧?”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条缝,一个卫生员探出头,脸上笑盈盈的:“陈队长放心,林科长就是累了点,精神头还好着呢!您快进来看看吧!”
陈青山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挤了进去。产房里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消毒水的气味,他的目光却第一时间就锁定了躺在简易病床上的林晚秋。她脸色有些苍白,头发被汗水浸湿,黏在额角和脸颊上,看上去虚弱不堪。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温柔如水的光,正一眨不眨地望向身旁那个被包裹在柔软旧军布襁褓里、还在兀自哼哼唧唧的小家伙。
“青山……” 林晚秋看到他,虚弱地笑了笑,声音轻得像羽毛,“你看他……”
陈青山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先是紧紧握住了妻子冰凉的手,喉头哽咽着,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辛苦了,晚秋……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然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着呼吸,看向那个襁褓。
红扑扑、皱巴巴的一张小脸,像只没毛的小猴子,眼睛紧紧闭着,小嘴巴却不安分地咂摸着,发出细微的声响。那小小的、柔软的、带着体温的一团,此刻就安静地躺在他和林晚秋之间。这就是他的孩子?他和晚秋血脉的延续?一种陌生而汹涌的情感瞬间将他淹没,那是一种混合了敬畏、狂喜、责任和无限柔软的情绪,让他眼眶发热,鼻子发酸。
他伸出那双握惯了枪、布满了硬茧和伤痕的大手,颤抖着,极其笨拙又万分小心地,用手指的指腹,轻轻碰了碰婴儿那嫩得仿佛一碰即破的脸颊。
小家伙似乎感觉到了触碰,小脑袋微微动了动。
就这么一下,陈青山感觉自己的整颗心,都被这只柔软的小手给攥住了。
“好!好啊!听这哭声,就是个精神小子!” 杨靖宇也笑着走了进来,他先关切地看了看林晚秋,“晚秋同志,辛苦了,你是咱们北境的大功臣!” 然后才凑到床边,仔细端详着那个小家伙,眼里满是慈爱。
他看着小家伙那不安分挥舞着的小拳头,沉吟了片刻,脸上露出温和而郑重的笑容:“青山,晚秋,我看这孩子,生在北境,长在北境,他的根就在这里。咱们这些人,提着脑袋打鬼子,建设根据地,为的是啥?不就是为了让咱们的后代,能安安稳稳地守住这片用鲜血换来的土地,过上太平日子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青山和林晚秋,声音清晰而有力:“我看,这孩子,就叫‘守北’吧!陈守北!希望他将来,能像他爹娘一样,守护好咱们的北境!”
“陈守北……” 陈青山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又看向妻子。林晚秋眼中含着泪花,却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洋溢着幸福和认同。
“守北……好名字!” 陈青山重重说道,仿佛要将这个名字,连同那份沉甸甸的期望,一起刻进心里。
司令员亲自给新生儿取名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就传开了。
没过多久,医院这间小小的临时病房,就变得热闹非凡。
赵老根第一个风风火火地赶来,他身上还带着林子的草木气息,手里提着一只还在扑腾的野山鸡,嗓门洪亮:“俺就说嘛,听着动静就不一般!好小子,哭声真亮!这山鸡拿去给晚秋同志炖汤,补身子最好了!” 他看着襁褓里的陈守北,粗糙的脸上笑出了一道道深沟。
农具厂的老周,特意换下了那身沾满油污的工装,洗了手才过来,送来一把他用边角料精心打磨的小木枪,虽然粗糙,却光滑无比,没有一根木刺:“嘿嘿,小子将来跟他爹一样,当兵,打坏人!”
紧接着,张家沟的张婶,带着几个妇女也来了。张婶如今可是女子班的坚定支持者,她抱过陈守北,动作熟练地轻轻摇晃着,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哟哟,瞧瞧这小模样,这眉眼,多精神!将来肯定像陈队长一样,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比俺家那皮小子强多了!” 她的话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她们带来了攒下的鸡蛋,还有用细软新布缝制的小棉袄、小虎头鞋,针脚密实,充满了朴素的关爱。
王小草也抽空从女子班赶过来,她看着这个小生命,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和希望,悄悄对林晚秋说:“林大姐,等守北长大了,也送到咱们学校来念书!咱们北境的孩子,都得有文化!”
病房里,炕头上,堆满了乡亲们送来的心意:红皮的鸡蛋、金黄的小米、脆生生的瓜果、柔软的布料……东西不算贵重,却满满当当,都是老乡们从自己牙缝里省出来的,带着他们最真挚、最淳朴的祝福。屋里屋外,欢声笑语,挤满了前来道贺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这个新生儿的到来,仿佛不只是陈青山和林晚秋的喜事,更是整个北境大家的喜事。
陈青山看着这热闹温馨的场面,看着被众人围在中间、安然熟睡的儿子,再看看身边虽然疲惫却一脸幸福的妻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那股暖流一阵阵涌动,几乎要溢出来。
他俯下身,凑到林晚秋耳边,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晚秋,你看,咱们有了守北……往后,咱们更得加把劲儿,把北境建设得更好,更牢固!要让他,让北境所有的孩子,都能在太平日子里长大,上学,工作……再也不用像咱们小时候那样,颠沛流离,担惊受怕,在枪炮声里捡回一条命……”
林晚秋依偎在他身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粗糙的大手,目光温柔地落在儿子恬静的睡颜上,声音轻缓却同样坚定:“嗯,青山,你说得对。咱们的守北,还有千千万万个北境的孩子,他们的未来,不该再有战火。他们应该去当医生,像秀兰姐一样救死扶伤;当老师,像小草一样教书育人;当工程师,像老周一样建设家园……去干更多、更好的事情,为咱们北境的老百姓做事,让这片土地,永远都像今天这样,充满希望。”
夕阳的余晖透过新糊的窗户纸,柔和地洒进病房,给每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陈守北在睡梦中吧嗒了一下小嘴,似乎在回应着父母关于未来的畅想。
窗外,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远处,隐约传来民兵训练的口号声和农业学校下课的钟声。这一切平凡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北境初夏傍晚最动听、最安宁的乐章。
而这清脆洪亮的第一声啼哭,如同一声号角,不仅宣告了一个新生命的降临,更像是一颗充满生命力的种子,落在了北境这片饱经风霜却又充满生机的黑土地上,深深地扎下了根。所有人都相信,并且期待着,这颗种子,必将在这片被希望和汗水共同浇灌的土地上,茁壮成长,最终长成参天大树,守护着他所深爱的这片土地和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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