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夜晚，来得似乎格外早。暮色如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绒布，缓缓覆盖了整片大洋，只在天际线留下一道模糊的、橙红色的残光。邮轮上的灯火次第亮起，在漆黑的海面上投下破碎摇曳的光影。
晚餐时间已过，餐厅里的人渐渐稀疏。陆知行吃得不多，那些粗糙的食物依旧让他需要时间去适应。他正准备起身回舱，却看见陈怀瑾先生站在餐厅门口，似乎是在等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陆博士，可有空闲？陪我到图书室坐坐？陈怀瑾的声音依旧温和，但眼神里传递出一种不同寻常的讯号。
陆知行心领神会，点头道：正有此意，陈老先生请。
邮轮的图书室在头等舱沙龙隔壁，是一个相对安静雅致的所在。四壁书架上摆满了各种语言的书籍，多以文学和游记为主，专业书籍寥寥。此时室内只有零星几个乘客在阅读，柔和的灯光洒在深色的木质家具上，营造出一种静谧的氛围。
陈怀瑾选了一个靠里的僻静角落，示意陆知行坐下。他并没有去取阅书架上的书，而是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文件袋的封口用细绳缠绕系紧，看起来十分郑重。
陆博士，陈怀瑾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实不相瞒，今日邀你，是有一事，心中颇感不安。
陈老先生请讲。陆知行也收敛了神色，知道对方绝非只是找他闲聊。
陈怀瑾的目光扫过周围，确认无人注意这边，才用更低的声音说：我怀疑，有人盯上了我这份资料。
陆知行心中一震，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份牛皮纸文件袋上。他立刻联想到早餐时陈怀瑾对集成电路等概念的熟悉，以及那份不凡的气度。这位老先生携带的，绝非凡物。
是关于...？陆知行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明确。
陈怀瑾微微颔首，手指在文件袋上轻轻点了点，没有明说内容，但语气沉重：是一些...关于国内未来工业布局和尖端技术方向的初步构想笔记。虽不涉及具体核心数据，但若落入有心人之手，亦能从中窥见我们的一些薄弱环节和意图，后果不堪设想。
陆知行了然。在这个东西方对峙、情报活动频繁的年代，这样一份由显然具备高层视野的专家撰写的战略性文件，无疑是极有价值的情报目标。
您发现什么异常了吗？陆知行冷静地问道，大脑已经开始飞速运转。
这两天，我总感觉有人在我附近徘徊。今天下午我回舱室时，门锁似乎有被轻微撬动过的痕迹，虽然很不明显。陈怀瑾眉头紧锁，而且，晚餐时，坐在我们斜后方那个穿着灰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外国男子，你注意到了吗？
陆知行回忆了一下，确实有这么一个形象。大约四十岁上下，举止得体，独自用餐，看的是英文报纸，但眼神似乎过于，不时扫视全场。
他叫理查德，登记的身份是美国商人。陈怀瑾低声道，但我观察他拿报纸和使用刀叉的习惯，带有受过严格军事训练的痕迹。而且，他对我似乎过于关注了。
陆知行的心沉了下去。陈怀瑾的判断很可能是正确的。这艘满载归国学子的邮轮，鱼龙混杂，确实是进行情报活动的理想场所。
陈老先生，您打算怎么办？陆知行问道。他知道，陈怀瑾找他，不仅是信任，可能也需要他的帮助。
文件不能一直放在舱室，太不安全。我本打算随身携带，但目标太大。陈怀瑾看着陆知行，目光中带着坦诚的托付，陆博士，我观你心思缜密，胆识过人。我想将这份文件，暂时交由你保管一晚。明日船抵香港，会有相关人员上船接应，到时便可安全转移。不知你...是否愿意冒这个风险？
这是一个沉重的托付。一旦答应，就意味着卷入了潜在的危险之中。但看着陈怀瑾眼中那份对国家前途的忧患以及对他的信任，陆知行没有任何犹豫。
义不容辞，陈老先生。他郑重地接过那个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文件袋，我必竭尽全力，确保文件安全。
好！好！陈怀瑾眼中闪过一丝激动，紧紧握了握陆知行的手，切记，小心那个理查德，他很可能还有同伙。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几句，陆知行便将文件袋小心地塞进自己衬衫内侧，用皮带固定好，外面再套上外套，不露丝毫痕迹。
随后，陈怀瑾故意提高声音，谈论了几句关于欧洲文学的见解，两人便像普通忘年交一样，自然地离开了图书室。
陆知行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的三等舱室，心绪难平。窗外是漆黑的无垠大海，舱内是昏暗的灯光和机器的轰鸣。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移动的舞台，而一场无声的较量，已经悄然开幕。
他将文件袋取出，没有打开，而是找了个更隐蔽的地方藏好——他拆开自己那本《晶体管电路原理》的硬质封面，将文件袋平整地塞进去，再用胶水小心地将封面重新粘合。这本书，混在他的一堆专业书籍里，是最不起眼的。
做完这一切，他躺在床上，却没有丝毫睡意。耳朵警惕地捕捉着门外的任何动静——脚步声、谈话声、甚至是金属舱壁传来的轻微震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约莫午夜时分，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机器噪音掩盖的声，从门锁方向传来。
来了！
陆知行的心猛地一提，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他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紧紧盯着那扇薄薄的舱门。
门锁被以一种专业而巧妙的手法拨动着，声音细若游丝。如果不是他早有防备，在全神贯注之下，根本不可能察觉。
几秒钟后，门锁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声。舱门被极其缓慢地推开一条缝隙，一个黑影侧身闪了进来，动作轻盈而迅捷。
借着舷窗透进来的微弱月光，陆知行看清了那人的轮廓——正是晚餐时见过的那个理查德！他戴着手套，进来后反手轻轻将门虚掩，目光如鹰隼般迅速扫过整个舱室，然后落在了陆知行放在床脚的行李箱上。
陆知行闭着眼睛，调整呼吸，假装熟睡。
理查德蹑手蹑脚地走到行李箱边，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细小的工具，开始熟练地开锁。他的动作又快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陆知行心中冷笑。他知道，对方的目标肯定是陈怀瑾的文件，而判断文件可能被转移，自己这个与陈怀瑾有过接触的年轻人，自然成了首要怀疑对象。
就在理查德即将打开行李箱的刹那，陆知行猛地从床上坐起，同时用英语低沉而清晰地喝道：先生！深夜闯入他人舱室，这恐怕不是绅士所为吧！
理查德的身体明显一僵，显然没料到陆知行是醒着的。但他反应极快，瞬间站直身体，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反而露出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哦！非常抱歉，我...我好像走错房间了！我的舱室也是三楼，布局太像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后退，想往门口溜。
走错了？陆知行冷笑，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三等舱和头等舱的布局，恐怕并不相似吧，理查德...？他刻意加重了两个字。
听到陆知行准确叫出他的名字，理查德的脸色终于变了，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危险。他不再伪装，右手猛地向腰间摸去。
陆知行早有防备！在理查德动作的同时，他抓起枕边那本厚厚的《电子学原理》英文原版书，用尽全力砸向理查德的面门！同时身体从床的另一侧翻滚而下，拉开与对方的距离。
书本砸在理查德抬起格挡的手臂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断了他掏武器的动作。
Shit！理查德低骂一声，知道行动已经暴露，不再纠缠，转身就想拉开门逃走。
来人啊！有小偷！抓小偷！陆知行用中文放声大喊，声音在寂静的午夜船舱走廊里显得异常响亮。
几乎是立刻，走廊上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喧哗声。附近的乘客被惊动了。
理查德脸色铁青，狠狠瞪了陆知行一眼，那眼神冰冷如毒蛇。他不再犹豫，猛地拉开门，迅速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
陆知行没有去追，他靠在冰冷的舱壁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快步走到门口，将舱门重新锁好，又搬过椅子抵在门后。
几分钟后，船上的安保人员赶到，询问情况。陆知行只说有个陌生人闯入想行窃，但被他发现后逃走了，并未提及文件和理查德的真实身份——在没有确凿证据和与组织接上头之前，他不想打草惊蛇。
安保人员记录了一下，加强了巡逻，便离开了。
舱室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陆知行粗重的呼吸和心脏有力的跳动声。他走到舷窗边，望着外面墨黑的海水和天空中稀疏的星斗。
危机暂时解除，但他知道，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前方的路，布满了荆棘与暗礁。
他摸了摸那本藏着重任的《晶体管电路原理》，眼神愈发坚定。
这归国的第一关，他算是闯过去了。而更多的、看不见的较量，还在后面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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