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被任命为第六研究所新成立的“计算机技术研究室”主任的红头文件，很快下发到各科室。陆知行召开了第一次全体会议。新的研究室吸纳了原第七研究室的部分骨干，也从他带回来的团队和所内年轻技术人员中选拔了一批有潜力、有冲劲的苗子，规模扩大到了近三十人，算是研究所里一支不容小觑的新生力量。
会议室里，气氛热烈而充满期待，但也夹杂着一丝审视、好奇与不易察觉的隔阂。陆知行站在一块新添置的、墨绿色的黑板前，目光沉稳地扫过每一张面孔——有王铁柱、刘思敏这样从破车间就跟着他、历经磨难考验、眼神里充满信任的老战友；有赵庆民这样眼神炽热、充满朝气、仿佛有使不完劲头的后起之秀；也有一些从其他研究室调来的、经验丰富却带着明显观望神色、甚至有些倨傲的老资格技术人员。
他没有浪费时间去过多回顾过去的成绩，也没有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而是直接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下了一个清晰而雄心勃勃的、指向未来的蓝图框架，笔触有力：
一、 工程化与实用化攻坚：“争气机”原型机稳定化、小型化、批量化工艺探索，达到可演示、可复制、可向特定领域推广的水平。（目标：一百天内完成稳定样机，并力争与气象局或设计院达成至少一个实际应用合作项目。）
二、人才培养与知识普及体系构建：正式创办“计算机技术讲习班”，系统化、规模化地培养技术骨干和应用人才，编制具有中国特色的基础教材。（目标：年内正式开班，面向相关单位，形成品牌效应。）
三、前沿技术预研与战略布局：启动“集成电路”基础理论、关键工艺与设计方法的预先研究，跟踪国际动态，建立实验室级别的原理验证能力。（目标：成立预研小组，攻克光刻、掺杂等至少两项关键工艺雏形。）
四、内部体系与外部协作机制建设：初步建立从设计、制造、测试到应用的内部协作流程与规范；积极探索与国内相关材料、元器件、应用单位的合作机制，打破壁垒。
这个蓝图，远远超出了一台计算机本身的研制，涉及到了技术深化、产业孵化、教育普及、体系构建乃至未来战略的宏观布局，展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系统性的、立足长远的宏大思维。
话音刚落，一个苍老而威严、带着明显不满的声音，就在会议室后排响了起来，像一块冰砸进了热水里：
“陆主任，志向不小嘛。”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头发银白、面容清癯严肃的老者，在助手的搀扶下，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藤木拐杖，步履缓慢却带着无形压力地走了进来。正是所里德高望重、但也以思想保守、治学严谨乃至固执着称的钱老院士。他虽已半退休，很少参与具体事务，但其在学术界的泰山北斗地位和在所内的影响力，无人敢小觑。
钱老没有坐下，而是直接走到前面，目光锐利如鹰，直直地钉在陆知行脸上，拐杖在地板上“笃笃”地顿了两下，声音不高，却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搞科研，最忌讳的就是好高骛远，华而不实！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要尊重客观规律！‘争气机’一台样机，性能尚且有待长期实践验证，是否稳定可靠、能否经得起时间考验还未可知，就想着推广普及？就要大张旗鼓地办学？还要搞什么…‘集成电路’？”
他冷哼一声，花白的眉毛耸起，语气加重，带着毫不留情的训诫和质疑：“那是欧美最顶尖的实验室里都还在摸索、报纸上吹嘘得多、实际成果少的东西！概念都未必成熟！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吃透、掌握、改进现有的电子管和晶体管技术，把基础打牢，把工艺搞扎实，把可靠性做到万无一失！为国家解决实实在在的、迫在眉睫的计算问题！而不是浪费国家宝贵的人力物力，去搞这些不切实际的‘大跃进’！这是要犯历史性错误的！是要负责任的！”
他的话如同凛冽的冰水，兜头泼下，让会议室里刚刚燃起的火热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不少年轻研究员被钱老的威望和严厉语气所慑，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一些原本就对陆知行激进思路持保留态度的老工程师，则露出了深以为然、甚至幸灾乐祸的表情。王铁柱气得脸通红，想站起来反驳，被刘思敏悄悄拉住了衣角。
陆知行面色平静如常，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迎向钱老那审视的、锐利如刀的目光，语气沉稳而坚定，不卑不亢：
“钱老，您说得对，科研工作必须要脚踏实地，尊重客观规律，来不得半点虚假和浮夸。”
他先肯定了对方最基本的原则，给予了充分的尊重，随即话锋一转，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地阐述自己的观点：
“但是，钱老，脚踏实地，并不意味着我们只能低头看路，不能抬头看天，不能规划未来。计算机技术，不同于传统工业，其发展日新月异，迭代速度远超我们的想象。如果我们现在不布局未来，不培养储备人才，不探索新的、可能带来颠覆性变革的技术路径，等到别人已经把路铺平，把技术壁垒筑得高不可攀，我们再去追赶，就永远只能拾人牙慧，永远处于被动挨打、受制于人的局面！那才是对国家资源最大的浪费，才是真正会让我们负历史责任、让后人扼腕叹息的‘错误’！”
他转身，用粉笔指着黑板上的每一项，具体而微地解释其紧迫性、必要性和初步的可行性方案：“…工程化与实用化，是为了让技术尽快产生价值，在实践中检验、优化、迭代，形成良性循环；培养人才，是为了让我们的事业后继有人，形成合理梯队，避免人才断层；前瞻探索，是为了在未来可能的技术变革中，抢占先机，拥有话语权甚至引领权！这并非好高骛远，而是立足当下国情、谋划长远发展的必然选择！是时代赋予我们这一代科研工作者的历史使命！请钱老和各位同志明鉴！”
钱老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那双深陷却异常锐利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陆知行，仿佛要穿透他的内心。他没有立刻反驳，但也没有流露出丝毫认同，只是用鼻子重重地、带着浓浓不满地“哼”了一声，转身对助手说：“我们走！”便拄着拐杖，头也不回地、步履蹒跚却坚定地离开了会议室，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觑、心思各异的人。
会议在一种微妙、紧张而充满悬念的气氛中结束。但陆知行知道，新的征程已经无可阻挡地开启，前方的风浪，绝不会因为一次的胜利而平息，反而可能因为触及到更深刻的观念冲突和利益格局，而变得更加汹涌和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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