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国公府邸内，前几日喧闹的喜气尚未散尽，已渐渐沉淀为府中人垂首理事的静穆。正堂高悬两道赐婚圣旨，金泥朱字既是板上钉钉的天恩，亦将先前那场误会搅起的风波悄然压下。沐晟侯爷接旨谢恩后，在府中盘桓十数日的平西侯，次日便星夜兼程赶回昆明，临行前与周必贤闭门密谈良久，两家结亲的章程终是定了，只待择一吉日依礼行事。沐春却留了下来，府中对外只称陪玉宁公主与夏小姐畅游黔地山水，实则彼此心照不宣——这位未来的周家宗妇，总要先认认门庭。
其后十数日，周廷玉的日程被排得满满当当。拜见长辈、祠堂祭祖、应酬闻风而来的黔地官员，桩桩件件皆难回避。祠堂之内香烟袅袅绕梁，他跪在先祖太史籀、高祖周传宗、祖父周起杰的牌位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时，颈间螭吻星盘玉佩忽然触手微温，竟似与供桌上那柄螭纹竹杖隐隐相感。身后传来父亲周必贤沉如古钟的声音：列祖列宗在上，周家嫡孙廷玉，总算应了文昌庙中的誓约。话音似是告慰先祖，眼角余光却已扫过院墙外隐伏的锦衣卫暗哨。
乡饮酒礼设于新落成的青阳书院正堂。贵州布政使蒋廷瓒与都指挥使丁玉，联袂自贵阳赶赴毕节。蒋廷瓒去年平稳接掌周必贤辞任的左布政使一职，此番前来，既是恭贺周世子高中状元、双喜临门的天大恩典，亦是向老上司禀报省里新政，官场分寸拿捏得滴水不漏。周廷玉身为世子，又是今科状元，只得打起精神从头陪到底。酒桌之上，蒋廷瓒言笑晏晏，细数改土归流后新增的税赋田亩，将周必贤当年的擘画夸得天花乱坠；丁玉却更关心军中屯田、驿道防务、地方安靖等实务，声如洪钟，透着军人的质朴。周廷玉应对得体，不卑不亢，杯盏交错间，将这些封疆大吏话里的机锋、面上的细微神色，一一默记于心。
好不容易将这些官员应酬走，府中又是另一番景象。刘青早已安排十岁的小女周廷珂，及周廷玉的贴身侍女墨璃，陪同朱玉宁、夏雨柔、沐春三人游历黔地，遍览贵州风物。周廷珂年纪虽幼，心眼玲珑，慧黠过人，又在自家地界，由她引路再妥当不过；墨璃手脚麻利，心思缜密，身份亦非寻常丫鬟，有她随行护持，周必贤与刘青方能安心。一行车马不敢张扬，只扮作寻常富家女眷出游，先将毕节卫城逛了个遍。夏雨柔对城中集市格外上心，见街道虽不及金陵宽阔，铺面却鳞次栉比，汉彝苗仡佬各族人摩肩接踵，市声鼎沸，秩序竟颇为井然。卖本地特产的铺子最勾她目光，她细问禄水秋白酒如何酿造、窖藏几许、行销何处，又将黔地生漆、桐油、药材、皮货的成色、价钱盘问得巨细无遗，心中已在盘算如何牟利。朱玉宁却更留意城中官署、粮仓、驿站的方位，及百姓脸上的神情，时不时寻个由头与路边小贩、茶馆伙计搭话，问今年收成如何、官府征粮几许、徭役轻重与否，听其言，观其色，默默记在心里。
沐春的心思又与她二人不同。自小在侯府长大，见惯了军营的刀光剑影，此刻见此地民风既淳朴又带着几分野性，只觉新奇。街边有老汉慢悠悠抽着水烟袋，烟袋锅里火星明灭，脸上沟壑纵横却满是和善；转眼又见一队土兵巡城而过，甲胄齐整，眼神利如刀，脚步沉似夯土，一看便知是久经操练的劲旅。她见墨璃与周廷珂用本地话与路人谈笑自如，办些琐事亦干脆利落，心中愈发纳罕：这墨璃究竟是何来历？几番探问，墨璃只是浅笑着岔开话头，不肯多言，沐春知其中必有隐情，反倒与她愈发亲近。
离了毕节，一行人又往乌撒、永宁、大定（原水西方城）及播州等地而去。沿途驿道坦坦如砥，关隘戒备森严，屯堡星罗棋布，恍若天幕繁星。田畴间禾苗青翠欲滴，山坡上更有新开的梯田层层叠叠，足见地方安靖，百姓方能安居乐业。夏雨柔越看越觉黔地物产丰饶，暗藏商机，唯缺畅通的商路与精湛的工艺，若能将此地特产与长江水道、京城需求相连，其利当不在小数。
朱玉宁眼中总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心如明镜：皇伯父（朱棣）让她来此，绝不止是探亲观景。明面上是游山玩水，暗地里却令随行的锦衣卫中精于侦缉者，悄悄探查此地一切——卫所兵员几何、军械优劣、士气如何，驿道运力几许，地方官办事是否干练，乃至各族百姓如何评说周家。她渐渐发现，周家对这片土地控驭得法，根基深固。明面上的卫所、屯堡是朝廷兵马，调遣需循大明规制；然规制之下，似另有一股无形却坚韧的力道，维系着地方安稳，亦支撑着周家的声望。她派去的锦衣卫，能见表面的太平繁盛，却摸不到更深的脉络——譬如深山之中，青阳宗弟子与各族寨兵操练的后手；又如周家借砺锋院、青阳书院培养的人才，散于西南乃至中原各地，织就的人才网络；再如周必贤近年暗中遣往湖广、四川乃至京城之人，或扮商贾，或充农户，买田置产，开设作坊，悄无声息间已搭起另一个银钱贵州的架子。这些，岂是短时间内能探明的？
这一日，众人来到灵峰寺。山色秀雅，香火鼎盛，夏雨柔执意要来，只因早闻数年前周廷玉十二岁中秀才时，曾在此寺险遭无为教刺客毒手。她立于寺门前，闭目便似见当年惊险场面，心尖儿也跟着揪紧，再看身旁周廷玉沉稳的侧脸，敬佩之中又添了几分疼惜。沐春听得此事，杏眼圆睁，攥着墨璃的胳膊追问细节，口中斥无为教为邪魔外道，看向周廷玉的眼神里，那份仰慕又深了三分。
朱玉宁冷眼旁观，见灵峰寺周遭看似松散，实则暗藏紧绷。那些卖香烛的小贩、砍柴的山民，眼神中皆带着警惕，步履亦比常人轻快，显然是周家严密布防之地。她心中暗自思忖：周家在此吃过亏，加派人手看守不足为奇。只是这些人手，是官府的兵丁，还是周家私养的心腹？
考察的最后一站是青阳书院。院落轩敞，透着庄重之气，里头书声琅琅，如蜂群采蜜般嗡嗡不绝。山长刘琏乃周廷玉舅公，亲自出迎。这位老先生学问渊博，言谈举止间自有大儒风范，捻着山羊胡领众人参观讲堂、书楼、生员斋舍，细说书院规矩、讲授功课及各族子弟入学情形。朱玉宁见此处管理严整，生员们个个精神饱满，所学除经书外，更有算学、律法、农桑之术，甚至舆图绘制、兵法入门之技，绝非那些死读书的蒙馆可比。她暗自颔首，周家欲以文教收服蛮夷、培养可用之才，这份长远心思，从书院便可窥见一斑。
夏雨柔却拉着书院管田产账目的先生聊得热络，手指在算盘上噼啪作响，问经费来源、田租征收、花销去向，连米价油钱都打探得一清二楚。她越问心中越亮堂：若能借周家之势在此经商，获利丰饶当不在话下。
沐春对书院兴致稍淡，却与墨璃凑在一处窃窃私语，两人已亲密如姐妹。她发现墨璃不仅识字，武功更是不俗，连排兵布阵之法亦略知一二，心中愈发笃定其身份不凡，对其也愈发欣赏。
连日游历下来，三位姑娘各怀心思。夏雨柔眼中瞧着商机，心底却掂量着周家深藏的底细；朱玉宁看出周家将此地治理得井井有条，水面下的根盘实难估量；沐春则觉黔地民风憨厚中带着野性，周家威望如山，稳如磐石。
是夜返回禄国公府，朱玉宁拉着夏雨柔躲进房中密谈半宿。随后她理了理衣裳，径往宝庆公主朱秀英的承恩堂而去。
宝庆公主正在灯下翻书，见她进来，笑着让坐。朱玉宁屏退左右伺候之人，脸上又兴奋又郑重，压着嗓子道：姑姑，侄女这几日瞧下来，心中已然透亮。黔地物产丰饶，周她稍作停顿，偷觑了眼宝庆公主的神色，续道：此事若成，北平营造宫殿的材木便易得许多，国库亦能增益不少。侄女想与雨柔妹妹先以私己之资先行试办，若得成效，再奏明皇伯父，请官府参股，扩充局面。只是此事千头万绪，我二人毕竟是闺阁女子，如何撑持得来？还需一位在黔地素有威望、能调和各方的大人从中襄助。姑姑以为......
宝庆公主凝神听着，指尖在泛黄的书页上缓缓摩挲，纸页间似有余墨清香。她岂不知这侄女素来不是安分之辈，心思活络，见识更不让须眉。朱玉宁此计，看似经商，实则为君分忧、替朝廷筹措财源，兼可探查周家底蕴、借其势力，日后在周家也能更有立足之地。夏雨柔参与其间，显然是携着户部尚书夏元吉的颜面，更有周夏两家新结秦晋的情分在内。
窗外，黔地春夜深得如墨，偶有巡夜家丁的步履声自远处传来，更衬得庭院寂静无声。宝庆公主抬眸，望着朱玉宁眸中闪烁的亮彩，缓缓开口，语调平和，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审慎：玉宁，你的想法听来甚好。只是这西南货殖总汇，牵连甚广，声势忒大。你可知此事最关键者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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