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音最后看了一眼远处那个在血泊中狂笑的身影,转身跃下坊墙。青玉笛在袖中沉寂如死,她的脚步踩过黏稠的血浆,溅起的暗红染污了素白的裙角。她穿过混乱的街道,避开那些被煞气激得发狂的士兵和惊恐逃窜的百姓,径直走向中军大帐。营地里弥漫着血腥和一种扭曲的亢奋,士兵们谈论着破城的“壮举”,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和对力量的盲目崇拜。 帐内空无一人,弥漫着黄巢留下的、尚未散尽的金属锋锐与凶戾气息。玄音快速收拾好自己的几件简单衣物,将那个从不离身的青玉布囊紧紧系在腰间。她的动作很稳,指尖却冰凉。当她拿起案几上那支温润的青玉笛时,指尖在上面停留了片刻,笛身冰凉,再无往日的灵性嗡鸣。她最终将其收入布囊深处。 帐帘猛地被掀开,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扑面而来。黄巢大步走了进来,金甲上凝结着厚厚的暗褐色血痂,脸上带着尚未褪尽的狂气,眼底的血色淡了些,却沉淀为一种更深的、令人心悸的暗金。他身后跟着朱温等几个心腹将领,个个脸上都泛着胜利的油光。 “军师?”朱温眼尖,瞥见玄音的动作和她身旁的小包裹,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嘴角却堆起谄媚的笑,“这是要去哪里?今日大胜,正要摆酒庆功,军师怎能缺席?”他刻意加重了“大胜”二字。 黄巢的目光落在玄音身上,那眼神带着审视,像在看一件物品,而非一个活人。“庆功宴,自然少不了军师。”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随手将沾满血污的佩剑哐当一声丢在案上,“宋州已下,唐军望风披靡。玄音,你看到了?这就是力量!足以碾碎一切腐朽枷锁的力量!那些无用的怜悯,只会成为绊脚石!” 玄音没有看他,只是将布囊的带子最后系紧。“将军神威。”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此间事了,贫道也该去寻自己的‘药’了。” “药?”黄巢浓眉一拧,踏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压迫感,“什么药?治你那无病呻吟的心疾?”他发出一声嗤笑,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玄音脸上,“还是觉得我黄巢,需要你那点微末的笛音来‘安抚’?” 朱温立刻接口,语气带着煽风点火的笑意:“将军所言极是!军师的道法玄妙,但在这摧枯拉朽的煌煌军威面前,确实……呵呵,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那些城里的愚民,死便死了,乱世之中,妇人之仁只会害死自己人!将军今日所为,正是震慑宵小的雷霆手段!” 旁边几个将领也纷纷附和,酒意和煞气让他们变得亢奋而盲目。 玄音终于抬眼,目光扫过朱温那张看似忠勇却暗藏野心的脸,最后落在黄巢那已被暗金彻底浸染的瞳孔上。那里,曾经燃烧着对不公的愤怒和救民水火的炽热,如今只剩下对力量的贪婪和杀戮后的餍足。她清晰地看到,那暗金深处,细小的、冰冷的虫影在无声蠕动。 “将军付得起代价就好。”玄音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淬了冰,“贫道告退。”她拿起包裹,侧身绕过黄巢,向帐外走去。 “站住!”黄巢猛地转身,声音里带上怒意,一股无形的威压随着他的情绪波动扩散开来,帐内的烛火剧烈摇晃,“玄音!莫要以为你曾助我,便可恃宠而骄!这天下,这义军,离了你,一样能成大事!” 玄音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挺直了单薄的脊背。“贫道从未如此以为。”她掀开帐帘,外面喧嚣的庆贺声浪涌了进来,“将军保重。”话音落下,她已走入营地的光影交错之中,身影很快被狂欢的人群吞没。 黄巢盯着晃动的帐帘,胸中那股因玄音离去而升起的无名怒火,混杂着体内尚未平息的凶煞之力,让他烦躁异常。他抓起案上的酒坛,仰头猛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滚入喉咙,却压不住那股冰冷的躁动。他重重地将酒坛顿在案上,酒水四溅。 “不识抬举!”朱温立刻上前,脸上堆满义愤填膺,“将军待她何等恩义?她却如此傲慢!离了她,我们照样攻无不克!来,诸位将军,共饮此碗,为将军贺!为义军贺!” 酒碗碰撞发出闷响,粗豪的呼喝声在帐内响起。黄巢被簇拥着,听着震耳的颂扬声,看着一张张因敬畏和狂热而扭曲的脸,胸中的烦躁似乎被这喧嚣暂时压了下去。他端起朱温殷勤递上的酒碗,眼底的暗金在酒气和烛光下明灭不定。力量带来的掌控感和这无上尊荣,像最醇厚的美酒,麻痹着那细微却不断啃噬的冰冷痛楚。他大口饮尽碗中酒,感受着那灼烧感一路向下,试图驱散骨髓深处那不属于自己的寒意。 “金甲所至,唐军尽降!”朱温振臂高呼,声嘶力竭。 “金甲所至!唐军尽降!”帐内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应和。 黄巢嘴角扯出一个弧度,那笑容里带着睥睨天下的狂傲,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狰狞。他环视众人,目光扫过之处,人人俯首。这感觉,很好。好到足以让他暂时遗忘玄音离去时那冰冷的眼神,遗忘眉心和骨髓里那该死的、越来越清晰的啃噬感。他需要更多的胜利,更多的征服,用这无上的威权和无尽的力量,彻底填满那不断滋生的空洞与冰冷。他抓起酒坛,再次痛饮。 营地边缘,玄音牵出了自己的马。守营的老卒认得她,有些疑惑:“军师,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嗯。”玄音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去寻一味药。” “给将军治伤的药?”老卒追问。他记得攻城前军师总在将军帐中,似乎将军身体有恙。 玄音坐在马背上,最后望了一眼远处中军大帐透出的喧嚣灯火和那隐隐弥漫的凶戾气息。夜色浓重,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 “是治这乱世的药。”她说完,轻轻一夹马腹。枣红马迈开步子,载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迅速没入沉沉的黑暗之中,只留下一串清脆而孤独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最终被营地的狂欢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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