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林闻轩便已起身。昨夜几乎未眠,袖中那方忠顺亲王强塞的玉佩,以及柳如丝那句低语,如同两团鬼火,在他脑海中轮番灼烧。他最终将玉佩锁入了箱笼最底层,如同暂时封印一个潘多拉魔盒。而“清雅阁”之约,就在今夜。
他深吸一口京城清晨微凉的空气,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今日是吏部掣签分发之日,决定他们这些新科进士去向的关键时刻。他整理好崭新的进士巾服,怀揣着既期盼又忐忑的心情,向着吏部衙门走去。
吏部衙门前,早已聚集了不少同年。与昨日琼林宴上的意气风发相比,今日众人的脸上多了几分现实的凝重。彼此间的寒暄也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竞争压力。
“林兄!”
一声熟悉的呼唤让林闻轩回头,只见周文渊快步走来,依旧是那身半旧的儒衫,但眼神清亮,带着一如既往的赤诚。
“周兄。”林闻轩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在这名利场中,周文渊的存在,仿佛是他与过去那个纯粹书生时代的一丝连接。
“听闻昨夜琼林宴后,忠顺亲王单独见了林兄?”周文渊压低了声音,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虑。
林闻轩心中一凛,消息传得竟如此之快。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王爷只是勉励了几句。”
周文渊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轻叹:“林兄,京城水深,权贵之门不易踏足。我等寒窗十年,所求不过是为国为民,一展抱负。望兄……不忘初心。”他话语恳切,带着朋友间最真挚的关怀。
林闻轩心头暖流划过,但随即又被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取代。周文渊的理想主义,在此刻的他听来,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他勉强笑了笑:“周兄放心,闻轩省得。”
就在这时,吏部衙门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面无表情的司官手持名册走了出来。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那薄薄的名册上。
那司官清了清嗓子,开始唱名分配。每念到一个名字,后面便跟着一个府县的名字,或富庶,或偏远,或中枢,或地方。被点到名字的人,或喜形于色,或面露失望,或强作镇定。
“周文渊——”
林闻轩注意到周文渊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湖广行省,郧阳府,房县,县丞。”
人群中出现一阵细微的骚动。房县!那是着名的“穷山恶水”之地,山高林密,民贫地瘠,且多有瘴气。县丞更只是个八品佐贰官,前途黯淡。不少人看向周文渊的目光带上了同情,甚至一丝幸灾乐祸。
周文渊的脸色瞬间苍白,嘴唇微微颤动,但很快,他深吸一口气,眼神恢复了坚定,甚至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平静。他默默出列,站到了一旁,仿佛周遭那些各异的目光都与他无关。
林闻轩的心揪紧了。他为周文渊感到不公,以周文渊的才学,即便不入翰林,也不该被发配到如此偏远艰苦之地。这难道就是“不忘初心”的代价吗?
“林闻轩——”
轮到他自己了。他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耳畔似乎能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他会去哪里?是留任京职,还是如同周文渊一般?
“——江南行省,江安府,云山县,知县。”
云山县!
林闻轩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他虽非江南人氏,但也听说过云山县的名头。此县虽隶属富庶的江安府,但地处偏僻山区,土地贫瘠,漕运不通,加之近年来似乎颇不太平,乃是江安府下有名的“恶缺”(指难以治理、官员不愿去的职位)。知县,正七品,看似一方父母官,但去往这等地方,无异于被放逐。
期待落空的巨大落差,让他眼前微微发黑。状元及第的荣耀尚未冷却,现实便给了他一记如此沉重的闷棍。他几乎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变得复杂,有同情,有惋惜,也有之前被他“状元”光环所压之人,此刻隐隐流露出的平衡感。
他强行稳住心神,依礼出列,站到了周文渊身边。两个好友,一个被发配至极北苦寒之地为佐贰,一个被扔到南方贫瘠山区当知县,堪称难兄难弟。
周文渊对他露出一丝苦涩却温暖的笑容,低声道:“林兄,至少是一县正堂,可施展抱负。房县也好,云山也罢,皆是王土,皆是黎民。我等在其位,谋其政,尽心竭力便是。”
林闻轩喉咙发堵,点了点头,却说不出话来。周文渊可以如此豁达,但他呢?他寒窗苦读,呕心沥血,夺得魁首,难道就是为了去一个穷乡僻壤,埋没一生吗?那股不甘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
掣签完毕,人群渐渐散去。得意者呼朋引伴,准备庆祝;失意者垂头丧气,黯然离场。林闻轩和周文渊站在原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林状元,请留步。” 那名方才唱名的吏部司官却去而复返,脸上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与之前的公事公办判若两人。
林闻轩一怔:“大人有何吩咐?”
那司官将他引到一旁角落,低声道:“林状元可是对这云山县缺有所疑虑?”
林闻轩心中一动,谨慎答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学生不敢有疑,只是自觉才疏学浅,恐负圣望,有负云山百姓。”
司官呵呵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林状元过谦了。这官场之上,位置好坏,有时倒也未必是定数。穷乡僻壤,未必不能做出政绩;通都大邑,也未必就是坦途。关键在于……是否懂得变通,是否有人扶持。”
他话语中的暗示如此明显,林闻轩岂能听不出来?他想起昨日那些审视的目光,想起忠顺亲王的玉佩,想起那张“清雅阁”的请帖。难道,这云山县的任命,并非最终定局?还有操作的余地?
“还请大人明示。”林闻轩的心跳再次加速。
司官却不再多说,只是从袖中又取出一份公文,样式与刚才宣读的并无二致,递给林闻轩:“这是吏部正式的委任文书,林状元收好。三日内需至吏部办理相关手续,领取官凭印信。至于后续……呵呵,林状元是聪明人,京城夜宴多,多听听,多看看,或许别有洞天。”
说完,他不等林闻轩回应,便转身离去。
林闻轩握着那份决定他命运的文书,只觉得薄薄的几页纸,却有千钧之重。他展开一看,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授新科状元林闻轩为江南行省江安府云山县知县”,加盖着吏部鲜红的印鉴。
这“吏部一纸书”,此刻看来,既是通往仕途的凭证,也像是一道冰冷的枷锁。
“林兄,怎么了?”周文渊见他神色变幻不定,关切地问道。
林闻轩迅速收敛心神,将文书折好收起,勉强笑道:“无事,只是领取文书而已。周兄,你我即将各奔东西,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聚。不如寻个清静处,小酌两杯,以为饯行?”
他需要冷静,需要好好想想。周文渊的耿直与自己的不甘,吏部司官的暗示,京城的暗流,以及今晚那未知的“清雅阁”……所有的线索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他必须做出的抉择。
周文渊看着林闻轩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挣扎与算计,似乎明白了什么,眼底掠过一丝黯然,但终究化作一声轻叹,点了点头:“好。”
两人离开吏部衙门,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一个挺拔却透着孤愤,一个沉稳却已初现迷茫。那纸任命文书,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他们各自的人生轨迹中,激起了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深刻的涟漪。
而林闻轩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并非那偏远的云山县,而是今夜,那“水深”的“清雅阁”。他的济世理想,在现实的第一次重击下,已悄然裂开了一道细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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