橹板划破水面,声音急得像催命。船老大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背肌肉虬结,汗水混着河水的湿气,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光。他一言不发,只偶尔偏头,用眼角余光扫一眼船后。
陈渡瘫在船尾,背后的剧痛一阵阵往上涌,像有烧红的铁棍在里面搅。视线开始模糊,岸边的树和芦苇糊成一片移动的绿影。小栓跪在他身边,小手死死按着他背后的伤口,温热黏稠的血不断从孩子指缝里渗出来。
“哥……哥你别睡……”小栓的声音带着哭腔,发抖。
后面那两条小艇咬得很紧,像两条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箭矢不时“嗖嗖”地掠过,钉在船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夺夺”声。有个追兵站在艇头,挽着弓,瞄准的就是他们这条船。
船老大猛地一扳橹,乌篷船险险避开一支直奔船篷的箭。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回头冲陈渡低吼:“趴低!不想死就别抬头!”
陈渡想动,身体却像灌了铅。他只能尽力蜷缩,把小栓的头也按下来。怀里的木匣和小册子硬邦邦地硌着胸口,提醒他不能就这么倒下。
船速突然慢了下来。陈渡心里一紧,难道船老大放弃了?
却见船老大不再直线逃跑,反而操控着乌篷船,灵巧地钻进了一片更加茂密、水道纵横的芦苇荡。这里的芦苇比人还高,密不透风,船行其间,视线受阻,后面的追兵显然也慢了下来,叫骂声被芦苇隔绝,变得模糊。
“抓紧了!”船老大低喝一声,乌篷船猛地拐进一条极窄的岔流。船身擦着两边的芦苇,“唰啦啦”作响,几乎要卡住。
这条水路异常复杂,七弯八绕,像是迷宫。船老大却似乎对这里极为熟悉,竹篙左点右撑,速度不减。后面的追兵显然没跟上来,叫骂声和桨声渐渐远了。
陈渡稍微松了口气,但背后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更重了。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剥离。
“撑住!快到了!”船老大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句,声音带着喘。
不知又绕了多久,乌篷船终于冲出了芦苇荡,眼前是一个被丘陵环抱的、极其隐蔽的小水湾。水湾最里面,紧贴着山壁,有一个天然形成的石窟,入口被垂下的藤蔓遮掩大半。
船老大把船径直摇进石窟。里面光线昏暗,空间却不小,足以容纳这条乌篷船。水滴从洞顶落下,发出单调的“嘀嗒”声。
船停了。船老大扔下橹,快步走到船尾,俯身查看陈渡的伤势。他粗糙的手指碰了碰伤口边缘,陈渡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箭伤?不对,是刀口,深得很。”船老大眉头拧成了疙瘩,“你小子命大,再偏一点,脊梁骨就断了。”他扯下自己头上汗津津的布巾,撕成几条,又从一个木箱里翻出个小陶罐,挖出些黑乎乎、气味刺鼻的药膏,不由分说地糊在陈渡背后的伤口上,然后用布条紧紧捆扎起来。
药膏敷上,一阵剧烈的刺痛过后,竟奇异地带来一丝清凉,流血似乎缓了些。
“谢……谢谢……”陈渡虚弱地道谢,声音嘶哑。
船老大没理他,又看了看吓得脸色发白、还在不住发抖的小栓,从怀里摸出个干硬的饼子塞给他:“吃。”
小栓看看饼子,又看看陈渡,没敢接。
“吃吧。”陈渡勉强开口。
小栓这才接过饼子,小口小口地啃起来。
船老大走到洞口,拨开藤蔓,警惕地向外观察了许久,确认没有追兵跟来,才退回洞里。他一屁股坐在船头,拿起水囊灌了几大口,然后盯着陈渡,目光锐利得像刀子。
“现在,说吧。”他抹了把嘴,“四海货栈的胡扒皮,还有官兵的赵阎王,为什么追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陈渡心里一紧。他知道,瞒不过去了。这个船老大救他们,恐怕不只是出于同情。他看了看小栓,又摸了摸怀里的东西,知道必须赌一把。
“我们……是从北边逃过来的。”陈渡选择部分实话,“四海货栈的人,想抢我们身上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船老大追问。
陈渡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船家,您……您不是普通的船夫吧?您知道四海货栈?”
船老大嗤笑一声,指了指自己左臂。陈渡这才注意到,在他古铜色的手臂上,靠近肩膀的位置,赫然纹着一个青黑色的、造型古朴的船锚图案,锚尖向下,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老子在海上讨生活的时候,四海那帮杂碎还在穿开裆裤呢。”船老大语气带着不屑,“他们也就敢在内河耍横,真到了海上,屁都不是。”
海上?船锚刺青?陈渡心中一动,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他想起了那张指引他去泉州的纸笺,想起了“福船号林氏商行”。
“船家……您,您可知道……泉州港?”陈渡试探着问,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发抖。
船老大眼神猛地一凝,身体微微前倾,盯着陈渡:“你去泉州做什么?”
陈渡看着他臂上的刺青,又想起他娴熟的驾船技术和对这复杂水路的熟悉,一个大胆的猜测浮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上最后一把。
“去找……找‘福船号’林氏商行。”他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个名字,眼睛紧紧盯着船老大的反应。
船老大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猛地站起身,逼近陈渡,目光如电:“谁让你去的?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他的反应,印证了陈渡的猜测!这个船老大,一定和林氏商行有关!
陈渡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眼前一黑,冷汗直流。他喘着气,从贴身的里衣里,艰难地摸出那个油布包着的小册子,没有先拿出木匣,而是将册子递向船老大。
“这……这是从四海货栈刘先生抽屉里找到的……或许,对你们有用……”他声音越来越弱,视线开始模糊,只能勉强维持着递出的姿势。
船老大狐疑地接过油布包,打开,就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快速翻看了几页。他的脸色从怀疑变成震惊,又从震惊变成一种压抑的愤怒。
“妈的!这群吃里扒外、通番卖国的狗东西!”他猛地合上册子,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燃起怒火。他再次看向陈渡时,眼神已经完全不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
“小子,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还有,让你去泉州的人,是谁?”他沉声问。
陈渡张了张嘴,想说出顾老和李慕白的名字,想拿出那个木匣,但极度的疲惫和失血带来的虚弱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最后的意识里,只看到船老大那张棱角分明、带着船锚刺青的脸在晃动,听到小栓带着哭音的呼喊……
他头一歪,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喜欢河葬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河葬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