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先生揭开陈渡背上最后一块布,露出底下粉红色的新肉。伤口收了口,像条蜈蚣趴在那里,痒得钻心。
“好了七分,”孙先生沾着药水的手按了按伤口边缘,“骨头没伤着,算你命大。再养几天,别使蛮力,别沾海水。”
陈渡活动了下肩膀,僵硬,还带着隐痛,但那股束缚感消失了。他看向窗外,海天一色,几只海鸟在桅杆间盘旋。“孙先生,多谢。”
孙先生收拾药箱,瞥他一眼:“年轻人,伤好得快是好事,但心里的疤,没那么容易掉。”他没再多说,提着箱子走了。
院子里,小栓正跟着哑仆学晒鱼干。孩子脸上有了肉,晒黑了些,眼神也活泛起来。看到陈渡出来,他举着一条小鱼跑过来:“哥!你看!”
陈渡摸摸他的头。这短暂的安宁,像偷来的。
午后,他走出小院,第一次真正打量这个海岛。林家坞堡建在半山腰,白墙黑瓦,碉楼高耸,俯瞰着下面新月形的港湾。港湾里泊着大小船只,其中几条三桅福船格外醒目,船身修长,帆缆密布,透着精悍。
他沿着石阶往下走,路上遇到几个林家子弟和水手,都穿着利落的短打,皮肤黝黑,眼神警惕地扫过他,没人阻拦,也没人搭话。空气里弥漫着咸腥的海风、桐油和晒鱼的味道。
码头上忙碌异常。力夫们喊着号子搬运货箱,工匠在修补船体,叮当作响。他看到林破浪站在一条福船的船头,正对着几个船老大模样的人指划着什么,声音在海风里断断续续。
“…………倭国那边的商路必须打通……四海的手伸不过去……下次多带硫磺和火铳……”
硫磺?火铳?陈渡心里一动。林家做的,恐怕不只是寻常海贸。
他没靠近,转向另一侧僻静些的滩涂。几个老渔民正在补网,用的是韧性极好的麻线,手法熟练。旁边堆着些奇形怪状的海螺和贝壳。
他在一块礁石上坐下,看着潮水一次次涌上来,退下去,留下湿漉漉的沙痕。来到林家快二十天了,木匣交了,伤也快好了,可下一步该怎么走?林震东态度不明,林破浪言语带刺,泉州还去不去?阿青在哪里?
“看潮呢?”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陈渡转头,是个晒得黝黑发亮的老渔民,脸上皱纹像被海风刻出来的,正眯着眼看他,手里搓着麻绳。
“嗯。”陈渡点点头。
“这潮啊,看着乱,其实有信。”老渔民在他旁边坐下,掏出一个粗糙的烟斗点上,辛辣的烟味飘过来,“初一十五涨大潮,初八二十三,到处是泥滩。人跟潮一样,也得看准了信儿,才能行船。”
陈渡听出他话里有话:“老伯,在这岛上,什么才是‘信儿’?”
老渔民吐出口烟,嘿嘿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后生,你是北边来的,不懂海。在海上,船坚炮利是信儿,能带回真金白银是信儿,能让跟着你吃饭的兄弟不被风浪吞了,更是信儿。”他用烟斗指了指远处船头的林破浪,“看见没?破浪少爷,十四岁就独自驾船穿过黑水洋,从海盗窝里抢回三条货船,那就是他的信儿。”
他又指了指港湾里那些忙碌的水手:“那些人,为啥服林家?不是因为林家姓林,是因为跟着林家,有肉吃,有命活。”
陈渡沉默。老渔民的话,和林破浪如出一辙,都指向最现实的力量和利益。
“那……仁义呢?道义呢?”他忍不住问。
老渔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笑得咳嗽起来:“仁义?道义?后生,你当这是唱戏文呢?海上的规矩,就一条——活下来。活下来,你说的话才是道理。活不下来,屁都不是。”他磕了磕烟斗,站起身,“看你也是个有故事的后生,听老哥一句,想在林家站住脚,光靠那个木匣子不够,得拿出你自己的‘信儿’来。”
老渔民晃晃悠悠地走了,留下陈渡独自对着潮起潮落。
接下来的几天,陈渡不再只待在院子里。他每天去码头,看水手们操帆、结绳、保养武器;去看船匠怎么用铁钉和桐油修补船板;甚至去看渔民如何根据云彩和风向判断天气。他不多话,只是看,偶尔帮把手,搬点不重的东西。
水手们起初对他这个“北边来的伤号”有些疏远,见他肯学,也不惹事,渐渐也容他在旁边看着。有个叫阿泰的年轻水手,心肠热,看他对手摇式抽水唧筒感兴趣,还给他演示怎么用。
“这玩意儿关键时候能救命!”阿泰用力摇着手柄,水流从皮管里哗哗涌出,“船底漏了,或者舱里进了水,就靠它往外抽!”
陈渡试着摇了摇,手柄沉重,需要不小的力气,他背后的伤处隐隐作痛,但他没停。
林破浪有时会出现在码头,冷眼看着他跟水手厮混,也不说话。有一次,陈渡在帮忙整理一捆缆绳,缆绳粗重,他动作有些吃力。林破浪走过来,一脚踩住缆绳另一端。
“就这点力气?”他嘲弄道。
陈渡没吭声,弯下腰,用肩膀抵住缆绳,闷哼一声,猛地发力,将整捆缆绳扛了起来,踉跄几步,放到指定位置。背后伤口一阵刺痛,他额上冒出细汗,但站稳了。
林破浪盯着他看了几秒,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这天傍晚,陈渡回到小院,发现屋里桌上放着一套叠得整齐的蓝色粗布短打,料子结实,是水手们常穿的样式。旁边还有一把带鞘的匕首,牛皮鞘,铁质刀柄,样式普通,但刃口闪着寒光。
没有字条,不知是谁送的。
夜里,海上起了风,浪头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轰响。陈渡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风声浪声,手里摩挲着那把冰冷的匕首。老渔民的话在他脑子里回响。
“信儿……”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证明自己价值,能在林家立足的“信儿”。
机会来得很快。
第二天中午,码头上突然响起急促的钟声。不是平常召集干活的钟声,而是短促、连续、带着警示意味。
陈渡正在看阿泰他们修补帆布,闻声立刻跑了出去。只见港湾入口处,一条小艇正拼命向码头划来,船上一个水手浑身湿透,挥舞着手臂,嘶声大喊:
“遇袭!破浪少爷的船在黑石礁遇袭!是四海的人!他们有炮!”
码头上瞬间炸开了锅。
林破浪带着两条船,三天前出发去接收一批从南洋来的紧俏香料,没想到在离家这么近的黑石礁被截了。
“妈的!四海那帮杂种!竟敢到我们家门口撒野!”
“快!抄家伙!救人!”
“哪条船能动?快升帆!”
群情激愤,但一时间有些混乱。几条大福船正在检修,能立刻出动的快船不多。
陈渡心脏狂跳。黑石礁,他知道那个地方,离这里不到三十里海路,是一片暗礁丛生的险地。
他看到林震东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快步来到码头,脸色铁青,听着那个逃回来报信水手的详细禀报。
“……他们船比我们快,炮也比我们狠……我们被堵在礁石群里了……破浪少爷让我拼死冲出来报信……”
“有多少船?什么配置?”林震东沉声问。
“三条双桅快船,船头都架了炮!人数……起码是我们的两倍!”
码头上一片死寂。对方有备而来,火力人数都占优。
“爹!给我两条快船,我去把大哥救回来!”一个年轻子弟站出来,是林破浪的堂弟林惊涛。
林震东目光扫过码头上的船只和人群,眉头紧锁。硬拼,胜算不大,还可能把更多子弟搭进去。
就在这时,陈渡走了出来,走到林震东面前,躬身行礼。
“林老爷子,”他声音不大,但在一片嘈杂中异常清晰,“晚辈有个想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北方少年身上。
林震东看着他:“你说。”
“四海的人堵住黑石礁出口,倚仗的是船快炮利。硬冲,正中下怀。”陈渡语速加快,“黑石礁往里,有一片更复杂的暗礁区,大船进不去,但吃水浅的小舢板可以。晚辈来时,海叔的船走过那条水道。”
他抬起头,眼神锐利:“我们可以派几条小舢板,不带火炮,只带火箭和火油,从暗礁区绕到他们侧后。他们船大吃水深,在礁石区转向不灵,又是逆风。用火攻,搅乱他们阵型。届时,正面再派快船强攻,前后夹击,或有胜算。”
码头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这个背后伤疤还未褪尽的少年。
林震东盯着他,目光深邃:“你知道那条水道?那里暗流汹涌,稍有不慎就是船毁人亡。”
“晚辈记得路线。”陈渡迎着他的目光,“晚辈愿带路。”
风刮过码头,吹得帆索呜呜作响。
林震东沉默了片刻,猛地一挥手:“惊涛,你带三条快船,正面佯攻,吸引火力!阿泰,挑二十个熟悉水性的好手,跟陈渡走暗礁水道!带足火油火箭!”
命令一下,码头立刻高速运转起来。
陈渡回到小院,快速换上那套蓝色短打,将匕首插在腰间。小栓跑过来,紧张地抓着他的手:“哥,你要去哪?”
陈渡蹲下身,看着弟弟的眼睛:“哥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你在这里,乖乖等哥。”
他摸了摸小栓的头,转身大步走出院子,走向码头。海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背后的伤疤在布料下隐隐发烫。
这一次,他不再是被迫逃亡。他要主动,去赢得在这海上立足的“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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