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是在午后醒来的。
她睁开眼,眼神先是茫然,定定地看着低矮的、由粗糙木板拼成的屋顶,然后缓缓移动,落在靠坐在门边打盹的陈渡身上。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陈渡立刻惊醒,看到阿青睁着眼,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到榻边,端起旁边的水碗。
“别急,先喝水。”他托起她的头,小心地将水喂进去。
清凉的水滑过干涸的喉咙,阿青贪婪地吞咽了几口,才缓过气来。她看着陈渡,又看了看这陌生的、随着水波微微晃动的屋子,声音微弱:“这……是哪里?”
“一个叫回水湾的地方。”陈渡言简意赅,“我们暂时安全。”
阿青尝试动了一下,肩膀传来清晰的痛楚,让她蹙紧了眉,但比起之前那种灼烧和麻木,这痛楚反而显得“干净”了许多。她注意到伤口被重新包扎过,用的是干净的布条。
“你的伤,我处理了一下。”陈渡说道,没有提那惊心动魄的细节,“一个老丈给了药,说邪热退了,需要养着。”
阿青沉默地点点头,目光再次扫过这间简陋的筏屋。她的眼神里没有多少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陈渡看不懂的疲惫和……某种了然。
“回水湾……”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飘向窗外那一片灰蒙蒙的河水,“是……处理‘河葬’的地方?”
陈渡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你知道?”
阿青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像是在积蓄力气,也像是在回避什么。“听说过一些。”她再睁开眼时,情绪已经收敛,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四海帮的手,伸不到这里。这里……有这里的规矩。”
陈渡想起那老者的警告——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他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
陈渡每天按老者吩咐给阿青喂药,用找到的干净布条和烧开后又放凉的水给她更换伤口的敷料。伤口没有再恶化,红肿渐渐消退,虽然离愈合还早,但至少不再是那副濒死的模样。阿青的精神也一天天好起来,能自己坐起身,喝些稀薄的米粥——那是每天清晨,会有一个蒙着面、看不清面容的妇人默默放在他们门口的。
陈渡偶尔会走出筏屋,在允许的范围内活动。他仔细观察着这个水上村落。村民们依旧沉默,各自忙碌,修补船只,整理渔网,晾晒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水生植物和干鱼。他们之间很少交谈,即使说话,声音也压得极低,像是在忌惮着什么。
他看到了更多河葬的痕迹。有时会看到某座筏屋前挂起了更多的白灯笼,有时会看到村民抬着用白布包裹的、长条形的物件,沉默地走向村落深处那个最大的、仿佛祠堂般的筏屋。空气中那股香火灰烬的味道,时浓时淡。
他试图和个别看起来面善的村民搭话,但对方要么漠然摇头,要么直接转身离开。这里的人,似乎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绝了。
第三天傍晚,陈渡正蹲在筏屋边的木板上,清洗给阿青换下来的布条。河水冰凉刺骨。这时,一个身影在他旁边停下。
陈渡抬起头,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汉子,皮肤黝黑粗糙,脸上刻着风浪的痕迹,穿着一身和其他村民无异的深色麻衣。他手里拿着一个编了一半的竹篓,眼神和其他村民一样平静,但似乎又多了一点别的什么。
“后生,这布,不能直接在这河里洗。”汉子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陈渡愣了一下,停下动作。
汉子指了指下游方向,“脏东西,得去那边,有专门的水道,直通外河。”他顿了顿,看着陈渡,“你是外面来的?带着个受伤的姑娘?”
陈渡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汉子似乎并不在意,自顾自地在一旁的木桩上坐下,继续编他的竹篓。“那姑娘,伤得不轻。是刀伤?还是……火器?”
陈渡心里一凛,握紧了手中的湿布。
汉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浑浊,却仿佛能洞悉人心。“别紧张,老汉我在这水上漂了一辈子,见过的伤,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他指了指自己左腿膝盖的位置,“我这里,年轻时也挨过一下,土铳打的,差点就没了一条腿。”
陈渡沉默着,依旧没有放松警惕。
汉子编着竹篓,慢悠悠地说:“这回水湾,几十年了,进来容易,出去难。外面的人,不想沾这里的晦气;里面的人,也习惯了这水上的清净。”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陈渡,“你们不像是一般逃难的人。那姑娘,身上有股子……硝烟味。”
陈渡的心跳漏了一拍。阿青的身份,一直是个谜。
“老伯怎么称呼?”陈渡试探着问。
“叫我老默就行。”汉子低下头,继续编竹篓,“以前在运河上跑船,也给人‘搭把手’,后来老了,就回了这老家等死。”
跑船?搭把手?陈渡捕捉到这两个词。跑船他懂,“搭把手”在黑话里,有时也指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货物,或者……尸体。难道这老默,以前也是干“渡亡”一类行当的?
“老伯以前……在运河上讨生活?”陈渡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常。
老默“嗯”了一声,不再多说。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无意间提起:“前几天,上游漂下来些东西,不是河葬的。像是……被人从山上扔下来的。零碎得很,有破衣服,还有……这个。”
他从编竹篓的杂物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已经变形的黄铜物件,递到陈渡眼前。
那是一个子弹壳。虽然被水浸泡、撞击得变了形,但陈渡一眼就认了出来。和他之前从阿青那里见过的,制式相同。
陈渡的呼吸骤然停止。他死死盯着那个弹壳,又猛地抬头看向老默。
老默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这山里,不太平啊。”他慢吞吞地说完,将弹壳收回怀里,拿起编好的竹篓,站起身,蹒跚着走向另一座筏屋,留下陈渡一个人站在原地,浑身冰凉。
上游漂下来的……零碎……破衣服……弹壳……
是那些追杀他们,最后在山洞外交手的四海帮众?他们的尸体,被处理了?被谁?是回水湾的人,还是……别的什么?
老默是无意提起,还是有意试探?他认出这弹壳了?他知道阿青的伤是枪伤?
这个看似平静的水上村落,到底隐藏着多少秘密?这个突然出现的老默,又是什么人?
陈渡看着老默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脚下黝黑的、深不见底的河水。
他感觉,自己好像触碰到了冰山下的一角。而更多的危险,还潜藏在冰冷的水面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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