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窑里的漏雨声像是永远数不完的念珠。陈渡借着破洞透进的月光,看见父亲额头上密布的冷汗。那半块焦黑的令牌在他掌心攥得发烫,边缘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天亮前必须离开。父亲突然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他试着起身,左肩的伤口立刻渗出血色,在破旧的衣衫上洇开一朵暗红的花。
陈渡伸手去扶,触到父亲滚烫的皮肤。他想起去年冬天父亲教他认草药时说过,伤口发热便是恶化的征兆。我去弄点水。他抓起角落里破了一半的瓦罐。
别点灯。父亲叮嘱的声音追出门外,漕帮的狗鼻子灵得很。
夜间的运河像一匹摊开的黑绸,只有浪花偶尔泛起磷光。陈渡蹲在河边灌水时,看见上游漂来几盏河灯,纸糊的莲花瓣已经被浪打散,只剩烛火在风中明灭。其中一盏灯奇怪地打着转,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他涉水捞起那盏灯,发现灯座下缠着渔网。网里裹着个油布包,拆开来是半本湿透的账册。墨迹晕染的页面上,还能辨认出等字眼,旁边标注着奇怪的符号。
突然,岸上传来脚步声。陈渡急忙潜入芦苇丛,透过缝隙看见两个漕帮打扮的人举着火把巡视。那老家伙肯定没跑远。其中一人踢着岸边的碎石,掌柜的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等脚步声远去,陈渡才发现账册最后一页粘着张地契,地址竟是镇西早已荒废的龙王庙。地契背面用朱砂画着简易的路线图,终点标着个骷髅头。
回到砖窑时,父亲正用刻刀在墙上划着什么。见陈渡回来,他迅速用脚抹平泥土:找到什么了?
陈渡递上账册。父亲就着月光翻看,手指在初七子时几个字上停顿良久。今天就是初七。他突然咳嗽起来,血沫溅在账册上,赵账房这是用命在报信。
子时二刻,他们沿着河岸潜行。父亲走得很慢,每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快到龙王庙时,突然听见马蹄声。陈渡急忙拉着父亲躲进废弃的渔船里。
透过船板的裂缝,他们看见漕帮的马车队正往庙里运货。那些木箱看起来十分沉重,需要四个壮汉才能抬动。有个箱子不小心摔在地上,箱盖震开,露出里面黑沉沉的铁管。
快搬!耽误了时辰要你们的命!刀疤脸拄着拐杖骂道。他的膝盖包扎得像个粽子,但骂起人来中气十足。
等车队离开,父子二人摸进庙里。破败的龙王像后藏着道暗门,通向地下密室。密室里堆满了兵器,除了火铳还有成箱的弹药。最里面有个铁笼,关着个书生打扮的人,已经奄奄一息。
是县衙的师爷。父亲认出了那人,他怎么会在这里?
师爷听见动静,艰难地抬起头:快走......漕帮要造反......他递出个荷包,交给巡抚大人......
就在这时,暗门突然关闭。刀疤脸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真是自投罗网!
浓烟从缝隙灌进来。陈渡想起父亲教过的法子,用尿液浸湿衣袖捂住口鼻。他在墙角发现个老鼠洞,扒开来竟是条暗道。
你走。父亲把师爷的荷包塞进他怀里,顺着暗道去河边,找摆渡的老徐。
一起走!
父亲摇头,举起那把变形的刻刀:我得给他们留点记号。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记住,把荷包送到省城巡抚衙门。
暗道狭窄得只能爬行。陈渡最后回头时,看见父亲正把火药洒在兵器箱上。他的背影在烟雾中挺得笔直,像一尊塑像。
暗道出口藏在河边的柳树根下。陈渡刚钻出来,就听见龙王庙方向传来爆炸声。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惊起满河的水鸟。
摆渡的老徐已经在等着,船头挂着盏不显眼的渔灯。你爹呢?老翁问。
陈渡摇头,把荷包递过去。老翁掂了掂荷包,长叹一声:上来吧。
小船驶入河道时,陈渡看见漕帮的船队正在集结。那些船上都架起了黑布蒙着的东西,形状很像密室里的火铳。
天快亮时,他们遇上了巡检的官兵。为首的军官检查荷包后脸色大变,立即吩咐调转船头:快!去水师营!
朝阳升起时,陈渡站在水师战船的甲板上,看见官兵正在包围漕帮的船队。刀疤脸在船上叫骂,突然被一箭射中胸口,栽进河里。
战斗结束得很快。漕帮的人大部分被擒,只有几条船趁乱逃走。水师提督亲自接见了陈渡,那是个面容憔悴的中年人,官袍下摆还沾着血迹。
你父亲是英雄。提督说,我们盯漕帮很久了,可惜......
陈渡没说话。他望着运河上漂浮的碎木板,突然看见一盏完好的河灯顺流而下。纸莲花瓣完好无损,烛火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微弱,却始终没有熄灭。
午后,他在伤员堆里找到了老徐。老翁受伤很重,却坚持要说完最后一句话:你爹留了东西......在船板夹层里......
那是一本薄薄的册子,用油布包着。扉页上写着:渡亡人手札。第一页只有一句话:渡人易,渡己难。
夕阳西下时,陈渡独自站在船头。运河在前方拐了个弯,消失在暮色里。他想起父亲刻在砖墙上的最后一道纹路,那既不是水纹也不是云纹,而是一个完整的圆。
水师提督派人送来盘缠和文书,嘱咐他去省城安身。但陈渡把文书折好收进怀里,转身走向来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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