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沉默的,路是没有的。
陈渡背着阿青,在密林和乱石间跌撞。汗水流进眼睛,涩得发疼,他甩甩头,视线里只有阿青垂在他胸前、毫无生气的手。那手曾经握过枪,也曾在他高烧时递来清水,此刻却像两片枯萎的叶子。
老者的药膏似乎真的吊住了阿青一口气,但这口气太微弱了,像风中残烛,经不起下一次颠簸。他必须找到那个寨子,找到可能存在的、哪怕一丝人迹。
林子越来越密,光线昏暗。他不敢停,停下来就能听见自己骨头快要散架的声音,能感觉到背上伤口和旧疤一起火辣辣地疼。他只能走,朝着西边,朝着传说中土匪窝的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两个时辰,也许是一整天,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前面的树木稀疏了些。
他拨开最后一丛带着倒刺的荆棘,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不算宽阔的山坳里,依着山势,散落着几十间歪歪斜斜的木屋。有些已经塌了半边,有些屋顶开了天窗,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没有炊烟,没有人声,连鸟叫都显得格外稀疏。
寨门是两根歪斜的木柱,上面挂着一块被风雨侵蚀得看不清字迹的木牌,在风里吱呀呀地晃。一条被荒草吞没大半的小路,蜿蜒着通向寨子深处。
这就是黑风寨。一个被时间和混乱掏空了心肺的躯壳。
陈渡的心沉了下去。空的。老者没说错。
但他没有立刻进去。他靠在寨门边的木柱上,喘着气,警惕地打量着这片死寂。风吹过空屋,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几片烂掉的窗纸被卷起,在地上打着旋。
他歇了片刻,积攒起一点力气,重新背好阿青,踏上了那条荒草小路。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落叶和腐殖土上,发出沙沙的轻响。目光扫过路两旁的木屋。门大多敞开着,或者干脆就没有门。里面是搬空后留下的狼藉:破烂的桌椅、倾倒的瓦罐、散落一地的说不清是什么的杂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木头腐朽和某种动物粪便混杂的气味。
没有人。一个活物都没有。
他走到寨子中央一片稍微平整的空地,这里可能是土匪们往日聚集的地方。地上还残留着几个半埋进土里的石锁,旁边扔着一个裂成两半的磨盘。
希望像被针扎破的气球,一点点漏掉。他原本还指望能找到点遗落的药材,或者至少是个能遮风挡雨、相对完整的屋子。
阿青在他背上轻轻哼了一声,气息微弱。
陈渡咬了咬牙,不能放弃。他朝着寨子最高处、那几间看起来相对完好的大屋走去。
最大的那间,门楣上还残留着一点模糊的雕刻痕迹,像是某种兽头。门虚掩着。他用脚轻轻踢开。
里面空间很大,像个议事堂。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幅褪色严重的画,画的是关公,但关公的脸被什么东西划花了,只剩下斑驳的色块。下面一张虎皮椅子歪倒在地,积了厚厚一层灰。两侧摆着些长条板凳,东倒西歪。
他走进去,灰尘扑面而来。他忍住咳嗽,目光快速搜寻。角落里堆着些破烂的麻袋,里面空空如也。靠墙有几个被撬开的木箱,同样一无所有。
看来,寨子散的时候,能带走的都被带走了。
他退出来,又看了旁边几间。一间像是厨房,灶台塌了,铁锅不见踪影,只剩下几个豁口的粗陶碗。另一间像是住处,大通铺上的草席烂成了碎末。
彻底的空。
绝望再次涌上,比刚才在树林里更深,因为这空荡的寨子像一个巨大的坟墓,埋葬了他最后一点侥幸。
他背着阿青,茫然地站在空地上。天光开始变暗,山里的傍晚来得早,寒意开始从四面八方渗透过来。今晚怎么办?阿青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夜晚吗?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寨子最边缘、靠近陡峭山壁的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吸引了。那屋子比其他都要矮小,位置也更偏僻,几乎一半隐在山体的阴影里。最重要的是,它的门是关着的。
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希望,让他朝那小屋走去。
门是从外面用一根粗木棍闩着的。他放下阿青,让她靠墙坐着,然后用力拔开那根沉甸甸的木闩。门轴发出干涩的“吱嘎”声,被推开了。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尘土和药草的气味冲了出来。
屋里很暗,只有一个小窗户,糊着厚厚的、发黄的纸。借着微弱的光线,陈渡看到这屋里堆满了东西。靠墙是几个顶到屋顶的木架子,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陶罐、纸包。地上也堆着些麻袋,鼓鼓囊囊。屋子中央有一张简陋的木桌,上面放着戥子、药碾、切药刀等物事。
是药房!
陈渡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快步走到架子前,挨个打开陶罐的盖子。有的空了,有的里面是早已板结、看不出原貌的药渣。他不停地翻找,手指因为急切而微微发抖。
终于,在一个角落里,他找到一个密封得还算完好的陶罐,里面是褐色的粉末,闻着有股辛涩的气味。他不懂药,但觉得这或许是能用的。
他又去翻那些麻袋。一袋是干硬的树根,一袋是某种动物的干瘪尸体,散发着怪味。在最后一个麻袋里,他摸到了些柔软的、纤维状的东西——是干净的,虽然有些受潮,但还能用的布!
他如获至宝,将布匹扯出来一些。又找到一个小一点的瓦罐,里面居然还有小半罐凝固的猪油!
有药,有布,有油!至少可以给阿青重新清理包扎一下伤口,抵御寒冷!
他立刻动手。先用找到的、还算完好的一个瓦盆,去外面接了山泉水。回到药房,他关上门,将阿青平放在相对干净些的布匹上。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她肩膀上已经被血和脓浸透的破布。伤口暴露出来,红肿不堪,边缘发黑,老者的黑色药膏像一块丑陋的痂贴在上面,依旧散发着灼热的气息。
他用清水沾湿扯下的干净布条,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擦拭伤口周围。阿青在昏迷中蹙紧了眉头,发出痛苦的呻吟。陈渡的手很稳,他知道必须清理干净。
擦去脓血和部分药膏,伤口本来的样子更清晰了,是一个深深的、边缘粗糙的窟窿。他不懂医术,只能凭感觉,将找到的褐色药粉小心地撒在伤口上,然后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满头大汗。他又用布沾了点猪油,涂抹在阿青干裂的嘴唇上。
他把剩下的布匹裹在阿青身上,自己也靠在架子旁,啃着从老者木屋里带出来的、仅剩的几块硬得像石头的干粮。
外面,天彻底黑了下来。风声变得更响,穿过空寨的破屋,发出各种奇怪的呼啸,像无数冤魂在哭泣。偶尔,似乎还夹杂着某种野兽的嗥叫,远远传来。
陈渡握紧了匕首,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个寨子,空得让人心慌。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死寂之下,似乎隐藏着什么。那些空屋子,像无数只空洞的眼睛,在黑暗里注视着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他把阿青往自己身边挪了挪,借着从破窗纸透进来的一点微光,看着她依旧昏迷的脸。
今晚,能平安过去吗?
他不敢睡死,耳朵捕捉着风声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响动。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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