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像化不开的墨。破屋里，只有阿青时而平稳、时而急促的呼吸声。陈渡将老默留下的稀粥和窝头一点点喂给她，她无意识地吞咽着，眼皮颤动，却始终没有醒来。
子时将近。陈渡将短柄铁斧重新用油布包好别在腰后，怀里揣紧那两样要命的东西和老默给的纸条。他蹲下身，试图将阿青背起。
就在这时，阿青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她的眼睛骤然睁开，瞳孔在黑暗中涣散着，没有焦点，却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来了……他们来了……”她嘶哑地低语，手指死死抓住陈渡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
“谁来了？阿青，是我，陈渡！”陈渡按住她颤抖的肩膀，试图让她清醒。
阿青仿佛听不见，她的目光穿透破败的墙壁，望向码头方向，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铃……铃声……还有……歌……葬歌……”
陈渡的心猛地一沉。他侧耳倾听，除了远处隐约的狗吠和风声，什么也没有。但阿青的反应不像是装的。难道……她又感应到了河葬？就在西口集？
“我们得走了，阿青！坚持住！”陈渡不再犹豫，用尽力气将她背起。阿青的身体滚烫，伏在他背上，依旧在不住地颤抖，破碎的呓语断断续续：“水……好多水……冷……”
陈渡咬紧牙关，背着阿青，闪出破屋，融入冰冷的夜色。他按照老默指示的路线，避开可能有巡逻的主街，在迷宫般的小巷和废弃的院落间穿行。阿青的颤抖和低语像跗骨之蛆，让他的每一步都充满了不安。
越靠近码头，空气中的水汽越重，那股若有若无的、熟悉的香料气味再次飘来，混合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这一次，连陈渡也隐约听到了一种极其低沉、仿佛来自水底深处的吟诵声，还有……清脆而冰冷的铃铛声！
真的在举行河葬！就在四海帮控制的西口集码头！
陈伏在一堆散发着咸鱼臭味的木桶后面，朝着码头方向望去。只见在远离主要泊位、一片被阴影笼罩的偏僻水湾处，聚集着几十个模糊的黑影。他们围成一个半圆，沉默地面对着河水。
水面上，一条比之前见过的葬舟小一些、但同样通体漆黑的船只静静漂浮。船头站着一个人，身形佝偻，手持木棍，正是河觋！他正对着河水，低声吟唱着那古老而诡异的葬歌。随着他的吟唱，黑色的河水仿佛活了过来，围绕着那艘小黑船，缓慢地旋转着。
而在那群沉默的黑影前方，靠近水边的地方，躺着几个用白布紧紧包裹的、长条形的物件。尸袋！
又是什么人被“河葬”了？是四海帮内部清理门户？还是……？
陈渡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几个白布包上，心脏狂跳。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时，吟唱声和铃声陡然拔高，变得急促而充满压迫感！河觋举起手中的木棍，指向河水！
黑色的漩涡在小黑船周围加速旋转，发出低沉的呜咽。水面像是沸腾起来，冒出无数细密的气泡。
紧接着，让陈渡头皮发麻的一幕发生了——那几个躺在岸边的白布尸袋，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竟然自己动了起来！它们扭曲着，蠕动着，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极其诡异地，凭空漂浮起来，朝着小黑船的方向，缓缓地、无声地滑行过去，最终消失在船侧翻滚的黑色漩涡之中！
没有抬尸，没有仪式性的投放，就像是……河水自己伸出了手，将这些“祭品”拉入了怀抱！
这一幕超出了陈渡的认知，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他终于亲眼看到了河觋那非人的、操控生死的力量！这根本不是普通的河葬，这是一种……献祭！
背上的阿青颤抖得更加厉害，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尖叫出声，但喉咙里依旧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和……一种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悲恸。
陈渡不敢再看，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老默所说的那个东边第三个废弃泊位。隐约能看到一条小货船的轮廓静静停在那里，船上没有灯火。
必须尽快过去！
他趁着河葬仪式吸引了大部人注意力的空档，背着阿青，沿着阴影最深的地方，快速向那个泊位移动。
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那条小货船斑驳的船身和低矮的船舱。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原本沉浸在葬歌吟唱中的河觋，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转过头，那双在黑暗中仿佛能发光的眼睛，穿透夜色，精准无比地，钉在了正在潜行的陈渡和阿青身上！
被他发现了！
陈渡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河觋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目光却像冰冷的枷锁，牢牢锁定了他们。
时间仿佛凝固了。码头上，那些参加河葬的黑影也似乎察觉到了异常，纷纷转头望来。
完了！陈渡心中一片冰凉。
然而，河觋只是看了他们片刻，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
随即，他转回头，重新面向河水，葬歌再次响起，仿佛刚才那一眼从未发生过。
而那些黑影，在短暂的骚动后，也重新恢复了沉默，不再关注他们这边。
陈渡愣住了。河觋……放过了他们？为什么？是因为那块“契”字木牌？还是因为老默？或者……有其他更深的原因？
他来不及细想，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用尽最后力气冲到那个废弃泊位，踉跄着踏上了小货船的跳板。
船头阴影里，一个沉默的黑影伸出手，拉了他一把。是个面容黝黑、眼神沉静的老船工，对着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赶紧进舱。
陈渡背着阿青钻进低矮的船舱。舱里堆着些杂物，空间狭小，但足够隐蔽。
老船工什么也没问，熟练地解开缆绳，拿起长篙，悄无声息地将小船撑离了泊位。小船像一片落叶，滑入主河道，借着水势和夜色的掩护，向着下游，向着南方，缓缓驶去。
陈渡瘫坐在冰冷的舱板上，大口喘息，汗水已经浸透了衣衫。他回头，透过舱壁的缝隙，望向渐渐远去的西口集码头。
那片举行河葬的水湾已经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一点模糊的黑影和隐约的铃声。河觋的身影早已融入夜色。
这一次，他们终于暂时逃离了。
但河觋那最后意味深长的一瞥，却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陈渡的心里。
他知道，这件事，远没有结束。
这条河，以及它所承载的生死秘密，依旧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们前行的路上。
小船破开微澜，驶向未知的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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