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人挡在巷口，身形并不魁梧，但站姿沉稳，眼神像磨过的刀，带着公门人特有的审视和不容拒绝。他们没拔刀，但手虚按在刀柄上，是一种无声的威胁。
陈渡将阿青往身后护了护，目光扫过两人，又瞥了一眼身后。巷子不深，退路已被堵死。
“你们主人是谁？”陈渡开口，声音因戒备而有些发紧。
“见了自然知晓。”先前开口那人语气平淡，“请吧，兄弟，莫要让我们为难。”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方向是巷子另一头，那里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
陈渡看了一眼脸色惨白、几乎站不稳的阿青，又掂量了一下眼前的形势。硬拼，带着重伤的阿青，毫无胜算。
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同伴伤重，需要安置。”
“府上有郎中。”那人回答得很干脆。
没有选择。陈渡扶着阿青，走向那辆马车。车夫是个沉默的汉子，掀开车帘。马车内部比外面看起来宽敞些，布置简单，但座位铺着软垫。
将阿青扶上车，陈渡也跟着坐了进去。那两名佩刀汉子一左一右坐在车辕上，马车缓缓启动，骨碌碌的车轮声压过了街市的嘈杂。
阿青靠在陈渡身上，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伤势，还是因为恐惧。陈渡握紧了她冰凉的手，低声道：“别怕。”
马车没有驶向想象中的高门大院，而是在清江浦残破的街巷间穿行，最后停在了一处看起来颇为普通的宅邸后门。门楣上没有牌匾，灰墙黑瓦，与周围灾后的景象并无二致。
两名汉子引着他们进去。宅子里面比外面看起来要深，回廊曲折，草木凋零，透着一股陈腐的安静。偶尔能看到一两个低头快步走过的仆役，都穿着素净的灰布衣服，面无表情。
他们被引到一处偏厅。厅内陈设简单，只有几张酸枝木的椅子和一张茶几，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运河水利图。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墨汁和旧书卷的味道。
“二位稍坐，主人片刻便到。”其中一名汉子说完，便与另一人退到门外，像两尊门神。
陈渡让阿青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则站在她身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这里处处透着诡异。主人的身份，请他们来的目的，都笼罩在迷雾中。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帘子一掀，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面容清癯、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子走了进来。他颌下留着三缕长须，眼神温和，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起来像一位教书先生，或者账房师爷。
但他一进来，门外那两名佩刀汉子的姿态明显更加恭谨。
“劳二位久等了。”男子拱手，声音温润，“在下姓徐，在清江浦运河督办衙门，忝为钱粮师爷。”他目光扫过陈渡，最后落在虚弱不堪的阿青身上，眉头微蹙，“这位姑娘伤势不轻啊。”
运河督办衙门？师爷？陈渡心中疑窦更深。官府的人？为何用这种方式“请”他们来？
“徐师爷。”陈渡回了一礼，不卑不亢，“不知唤我二人前来，有何指教？”
徐师爷微微一笑，自顾自在上首坐下，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小兄弟不必紧张，坐下说话。实在是事出有因，不得已才用此非常之法，还请见谅。”他说话慢条斯理，带着一种官场上惯有的圆滑。
陈渡没有坐，依旧站着：“我们只是逃难之人，与衙门似乎并无瓜葛。”
“逃难之人？”徐师爷轻轻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那是一张粗糙的画像，画上的人，眉眼与陈渡有七八分相似！“小兄弟，你可不是普通的逃难之人啊。”
陈渡瞳孔微缩。他的画像？怎么会到了官府手里？是四海帮？还是漕帮？
“上游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徐师爷将画像放在茶几上，指尖点了点，“老闸口崩塌，厄眼邪教覆灭，据说都与一个神秘的年轻人和一个受伤的女子有关。督办大人对此，很是关切。”
他顿了顿，看着陈渡，眼神变得锐利了些：“据幸存者零散描述，那年轻人，身手不凡，精通……‘渡亡’之事。可是小兄弟你？”
陈渡心中凛然。官府不仅知道了上游的事，连他“渡亡人”的身份都摸到了？这徐师爷，消息未免太灵通了。
“师爷消息灵通。”陈渡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不知官府对此，是何态度？”
徐师爷抚须一笑，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态度？运河乃漕运命脉，关乎国计民生。厄眼教盘踞多年，行此伤天害理之事，覆灭乃是天理昭彰。小兄弟能从中脱身，并……嗯，有所作为，实属不易。”
他话锋一转：“不过，厄眼教虽灭，但其遗毒未清。近来清江浦一带，怪事频发，河上纸人漂流，夜间异响不绝，更有数人莫名暴毙，皆与接触河中邪物有关。督办大人忧心忡忡，恐邪教死灰复燃，或有余孽作祟，祸乱地方。”
他看向陈渡，目光意味深长：“小兄弟既然能从厄眼教核心之地全身而退，想必对此中关窍，知之甚深。如今又恰至清江浦，岂非……天意？”
陈渡明白了。这徐师爷，或者说他背后的运河督办衙门，是想利用他对付厄眼教的残余势力，或者解决清江浦正在发生的诡异事件。
“师爷高看我了。”陈渡淡淡道，“我只是个侥幸活下来的普通人，对此间事，无能为力。”
“普通人可毁不掉厄眼祭坛。”徐师爷轻轻一句，点破了关键，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凋敝的庭院，“小兄弟，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清江浦不能乱，运河必须畅通。这底下牵扯的利益，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有些人，不希望这里再出乱子。”
他转过身，看着陈渡：“你帮我们解决眼下的麻烦，衙门自然不会亏待你。你这位同伴的伤，我可以请最好的郎中诊治。事成之后，还会有一笔丰厚的酬金，足够你们远离这是非之地，安稳度日。”
他指了指阿青：“否则，以她如今的伤势，在这清江浦，又能撑得了多久？药材昂贵，居无定所，还有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随时可能找上门。”
软硬兼施。先是点明利害，展示力量（画像、信息），然后抛出诱饵（医治阿青、酬金），最后是隐晦的威胁。
陈渡看着徐师爷那张看似温和的脸，心中冰冷。官府的人，果然比江湖帮派更加难缠。他们站在明处，手握权力，行事却同样可以不择手段。
阿青的伤势确实不能再拖。清江浦的诡异也让他不安。拒绝，可能立刻就会面临未知的危险。答应，则是卷入另一场更深的浑水。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阿青身边，蹲下身，轻声问：“你觉得呢？”
阿青抬起眼，看着他，又看了看那位徐师爷，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听你的。”
陈渡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和细微的颤抖。他抬起头，看向徐师爷。
“我要先确保她能得到医治。”
徐师爷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这是自然。郎中即刻便到。至于小兄弟你……”他拍了拍手。
门外一名汉子应声而入。
“带这位小兄弟去书房，把近来河上发生的怪事卷宗，给他看看。”徐师爷吩咐道，随即又对陈渡说，“了解清楚，我们才好商议，如何应对。不是吗？”
陈渡深深看了徐师爷一眼，松开了阿青的手，低声道：“等我回来。”
然后，他跟着那名汉子，走出了偏厅。
徐师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他走到茶几旁，拿起那张陈渡的画像，指尖在画像中人冷峻的眉眼上划过，低声自语：
“渡亡人……陈渡……希望你真如传闻中那般，有点用处。这清江浦的水，可是深得很呐……”
他转身，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幽深。
“这‘河葬’的根，到底埋在哪里……是时候，挖一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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