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色阴沉得厉害，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宅邸里静悄悄的，连仆役走动的身影都少了。赵干和钱忠依旧守在院外，像两尊不知疲倦的石狮子，只是那石狮子的眼神，时不时掠过紧闭的厢房门。
陈渡坐在屋内，慢慢擦拭着那把磨利的短匕首。油布擦过锋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阿青靠坐在床头，闭目养神，但微微颤动的睫毛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不能再等了。”陈渡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
阿青睁开眼，看向他。
“徐师爷的耐心快耗尽了。”陈渡将匕首插回腰后，“今晚衙门有事，是他防备最松的时候。我们趁夜走。”
“怎么走？”阿青撑起身子。
陈渡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看向外面。“前门有赵钱二人，后墙虽不高，但你现在的身子翻越困难，动静也大。”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角那堆劈好的柴火，“得让他们自己乱起来。”
他转身，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和一小罐火油——这是白天在城西黑市附近顺手弄来的。“放火。烧马厩，或者柴房。火一起，人必乱，我们趁乱从后墙走。”
阿青脸色白了白，但没有反对。这是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
“子时动手。”陈渡定下时间，“你准备好，火起我就回来接你。”
他需要先去确认路线，并制造一个不在场证明。
傍晚，徐师爷果然没有出现，只派人传话，说衙门事务繁忙，让陈渡自行用晚饭，明日再议。送来的饭菜比往日更精致些，但陈渡和阿青都吃得很少。
夜色渐浓，宅邸内外愈发寂静。只有风声穿过檐角，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陈渡以散步醒神为由，出了厢房，在院子里不紧不慢地踱步。赵干和钱忠远远跟着，保持着监视的距离。他故意绕到马厩和柴房附近，记清了位置和守卫情况——只有一个老仆在马厩旁的小屋里打盹。
亥时末，他回到厢房。阿青已经穿戴整齐，将仅有的几件东西打包成一个小包袱，系在身上。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坚定。
“准备好了？”陈渡问。
阿青点头。
陈渡不再多言，吹熄了油灯，两人隐入黑暗中，静静等待。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一片死寂。子时的更梆声从遥远的街巷传来，模糊而空洞。
就是现在。
陈渡对阿青做了一个“等待”的手势，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如同鬼魅般滑入夜色。他避开院中可能存在的耳目，借着建筑物的阴影，迅速靠近柴房。
柴房门口堆着高高的劈柴，里面更是堆得满满当当。他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迅速将火油洒在干燥的柴堆上，然后晃燃火折子，扔了上去。
“轰！”
火苗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木柴，瞬间就蔓延开来！浓烟滚滚而出！
“走水了！走水了！” 几乎是同时，附近响起了惊惶的呼喊声！宅邸的宁静被彻底打破！
脚步声、叫喊声、铜盆敲击声瞬间响成一片！人影幢幢，向着起火点涌去！
陈渡毫不迟疑，转身就往回跑！混乱正是他需要的！
他冲回厢房，拉起阿青：“走！”
两人冲出房门，趁着前院人仰马翻、无人顾及后院的空当，直奔后墙！阿青脚步虚浮，几乎是被陈渡半抱着前行。
来到墙下，陈渡蹲下身：“踩着我上去！”
阿青咬了咬牙，没有犹豫，踩上陈渡的肩头。陈渡猛地发力站起，将她托上墙头。阿青趴在墙上，剧烈地喘息着。
陈渡后退几步，一个助跑，脚在墙上蹬踏两下，敏捷地翻了上去。他拉起阿青，看了一眼下面黑黢黢的小巷，低声道：“跳！”
两人先后跳下，落在冰冷的巷子里。阿青踉跄了一下，被陈渡牢牢扶住。
“这边！”陈渡辨明方向，拉着阿青，沿着小巷深处跑去。身后，宅邸方向的火光越来越亮，呼喊声也愈发嘈杂。
他们不敢走大路，只能在迷宫般的小巷中穿行。夜晚的清江浦如同鬼域，残垣断壁在夜色中张牙舞爪。偶尔有被火光和喊声惊动的人探头张望，又被他们迅速躲过。
阿青的体力消耗极大，跑出一段后便开始剧烈咳嗽，脚步也越来越慢。陈渡不得不放慢速度，半扶半抱着她前行。
“去……去哪儿？”阿青喘着气问。
“码头。”陈渡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找船，离开清江浦。”
必须趁徐师爷反应过来之前，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他们拐过一条巷口，前方隐约传来了运河的水声和码头上特有的嘈杂。希望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冲出巷口，踏上通往码头的主街时，前方突然出现了几个黑影，拦住了去路！
不是衙役，也不是徐师爷的人。
那几个黑影穿着破烂的短褂，手里拿着棍棒和鱼叉，眼神凶狠，脸上带着饿狼般的贪婪。是码头上常见的混混、水匪！
“哟？这不是从徐阎王那儿跑出来的小羊羔吗？”为首一个疤脸汉子咧嘴笑道，露出一口黄牙，“哥几个正愁没下酒菜，这就送上门了？”
他们显然看到了宅邸起火，又认出了仓皇逃出的陈渡和阿青，想趁机捞一笔。
陈渡将阿青护在身后，眼神冰冷地看着这几个拦路之鬼。“让开。”
“让开？”疤脸汉子嗤笑一声，晃了晃手里的鱼叉，“把身上值钱的东西，还有这妞儿留下，老子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他身后的几个混混也跟着起哄，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阿青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抓住陈渡的衣角。
陈渡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废话无用，唯有速战速决！拖得越久，追兵赶来的可能性越大！
他不再废话，身形猛地前冲，如同猎豹扑食！在疤脸汉子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贴近其身侧，左手闪电般扣住他持鱼叉的手腕，用力一拧！
“咔嚓！”伴随着一声脆响和凄厉的惨叫，鱼叉脱手！
同时，陈渡右手的短匕首如同毒蛇出洞，精准地刺入旁边一个想偷袭的混混大腿！那混混惨叫一声，抱着腿倒地翻滚！
电光火石间，两人失去战斗力！
剩下的两个混混被这凶悍的气势吓住了，一时不敢上前。
陈渡一脚踢开地上的鱼叉，匕首横在身前，目光如刀，扫过剩下两人：“滚！”
那两人被他眼神中的杀意所慑，互看一眼，竟真的不敢再上前，扶起地上惨叫的同伴，狼狈地退入黑暗中。
陈渡拉起惊魂未定的阿青，低喝一声：“快走！”
两人冲出巷口，踏上了通往码头的主街。街面上比巷子里亮堂些，但也更加混乱。远处徐师爷宅邸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码头上的人群也被惊动，纷纷张望，议论纷纷。
陈渡不敢停留，拉着阿青，混入惊慌失措的人群，向着停泊船只的岸边挤去。
必须尽快找到一条船！
然而，就在他们靠近岸边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呵斥声从身后传来！
“封锁码头！任何人不得离开！”
“抓住纵火犯！”
是官府的兵马！他们反应过来了！
码头上顿时一片大乱！人群惊呼四散，试图登船的人被兵丁粗暴地推开！
陈渡的心沉到了谷底。前有官兵封锁，后有可能的追兵，他们被堵死在了码头上！
他环顾四周，只见一艘艘船只都被兵丁控制，根本无法靠近。难道真要束手就擒？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一艘靠在最外侧、看起来十分破旧、无人看守的小渔船上。船上一个老渔夫似乎被这阵势吓傻了，正手忙脚乱地想解缆绳开船。
机会！
陈渡不再犹豫，拉着阿青，趁着兵丁注意力还在封锁主要船只的空当，猛地冲向那艘小渔船！
“老丈！带我们离开！这些银子都是你的！”陈渡将身上所有的碎银子塞到老渔夫手里，语气急促。
老渔夫看着手里白花花的银子，又看了看逼近的官兵，一咬牙：“快上船！”
陈渡先将阿青托上船，自己紧随其后跳了上去。
老渔夫奋力砍断缆绳，抓起船桨，拼命将船划离岸边！
“站住！那艘船！停下！”岸上的兵丁发现了他们，厉声呵斥，有人甚至张弓搭箭！
“趴下！”陈渡将阿青按在船底，自己则警惕地盯着岸边。
几支箭矢“嗖嗖”地射来，钉在船舷上，尾羽兀自颤抖！
老渔夫吓得魂飞魄散，更加拼命地划桨。破旧的小船像片叶子，歪歪扭扭地冲入了黑暗的河道之中。
岸上的呵斥声和箭矢破空声渐渐远去，最终被运河的水声吞没。
陈渡缓缓直起身，看着逐渐远去的、被火光照亮的清江浦码头，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暂时……安全了。
阿青也挣扎着坐起来，看着身后那片混乱的光亮，心有余悸。
老渔夫还在拼命划船，直到彻底看不见码头的火光，才瘫坐在船尾，大口喘着粗气。
小船随着水流，飘向下游未知的黑暗。
陈渡扶着船舷，望着前方。逃离了清江浦，但运河依旧漫长，水下的阴影依旧存在。
这场关于“河葬”的漩涡，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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