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百里追魂，天罗地网
县城，“锦绣阁”布庄斜对面的茶寮里。 两个穿着短打，看着像码头脚夫的汉子，正占着一张角落里的方桌，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粗茶。
“你说…就这么个小娘们，值得这么大阵仗？”其中一个脸膛黝黑，显得有些不耐烦的汉子，压低了声音，朝对面那个正在剔牙的同伴抱怨。
剔牙的那个，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含糊不清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主子的事，你少打听。” 黑脸汉子撇了撇嘴，没敢再多话。
他端起那只缺了个口的粗瓷碗，将里面已经凉透了的，涩得发苦的茶水一饮而尽。目光却不自觉地，又一次瞟向了那家气派的布庄门口。
就在这时，布庄那扇专门走货的，不起眼的后门，被人从里面轻轻推开了一线。 一个瘦小的，穿着粗布男装，脸上抹得黑一道黄一道的“少年”，像一只受惊的耗子，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下。然后飞快地闪身出来，消失在了那条肮脏的后巷深处。
黑脸汉子刚想开口，就被对面的同伴用一个眼神制止了。 剔牙的那个，不紧不慢地吐出嘴里的牙签，从怀里摸出两枚铜板，扔在了桌上。
“走了。” 他站起身，朝着与那后巷完全相反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黑脸汉子愣了一下，也赶紧跟了上去。 巷子口，那辆低调的黑色马车旁。
阿大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静静地站着。 那个剔牙的汉子，走到他面前，微微躬了躬身，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在自己的脸上，比划了一个小小的，向下的弧度。
阿大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过身，动作利落地爬上了马车。
缰绳一抖，那辆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马车，便悄无声息地汇入了川流不息的车流，朝着北城门的方向，驶了过去。
整个过程，不到一刻钟。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与此同时。 青石村，水榭。 庭院里那片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兰花，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舒展着翠绿的叶片。
叶孤城，就坐在那片兰花旁边。 他的面前，摆着一盘已经下到中局的棋。 黑白两色的棋子，在棋盘上纵横交错，厮杀得异常激烈。
他手里捏着一枚白子，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盘棋。那双深不见底的，像两口千年古井的眸子里，倒映着那片小小的，却又仿佛包含了整个天地的棋局。
许久。 他缓缓地，抬起手。 那枚被他指尖的温度，捂得有些温热的白子，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棋盘上一个，看似毫不起眼，却又暗藏杀机的位置。
“啪嗒。” 一声轻响。 棋局，活了。
……
那辆破破烂烂的板车，在坑坑洼洼的官道上，颠簸得像是要散架。 苏晚晚躺在那堆散发着刺鼻味道的干草上，却觉得，这比她睡过的，最柔软的，最华贵的云锦被褥，还要舒服。
她睁着眼，看着头顶那片被车轮的颠簸，晃得支离破碎的，湛蓝的天空。
自由… 这个词，像一块被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她的心上。烫得她浑身发疼，却又有一种痛快淋漓的，病态的快感。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笑声，从最初的压抑的，低低的呜咽，慢慢地，变成了畅快淋漓的，肆无忌惮的大笑。
她笑着笑着，眼泪就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 她成功了。 她真的，从那个男人的手心里，逃出来了。
那个烂赌鬼马车夫，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混合着羡慕和怜悯的，复杂的神色。
“小兄弟，你这…可算是，熬出头了。”
苏晚晚用那只脏兮兮的，还沾着泥土的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和鼻涕。 她从干草堆里坐了起来，哑着嗓子，回答。
“是啊。”
“熬出头了。”
一路向南。 出乎意料的顺利。 没有她想象中的，官府的盘查。 没有他手下那些无孔不入的，杀手的追捕。
甚至连沿途那些关卡的守卫，都像是瞎了一样。对他们这辆奇怪的，一个烂赌鬼马车夫拉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的板车，视而不见。
苏晚晚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一点一点地，放回了肚子里。 她那被巨大的狂喜冲昏了的头脑，也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她开始相信，自己真的赌赢了。 叶孤城，那个自大，偏执，控制欲强到变态的疯子。他一定是被她那完美的演技，彻底骗过去了。
他一定以为，她真的只是去县城“考察市场”。 他一定还像个傻子一样，在那个华丽的囚笼里，等着她“早去早回”。
这个念头，让苏晚晚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报复般的，扭曲的快意。 她甚至开始，有心情欣赏沿途的风景。
南方的景致，和北方那片荒凉的土地，截然不同。 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充满了生命力的绿色。
官道两旁，是大片大片金色的，被风一吹，就掀起层层麦浪的麦田。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笼罩在薄雾里的青色山峦。
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湿润的，带着青草和花香的，甜丝丝的味道。 这一切，都是自由的味道。
下午的时候，马车在一个路边的茶寮停下，给那匹已经跑得口吐白沫的老马喂些水。
苏晚晚也渴得厉害。她跳下车，走到那个用几根竹竿和一块破布，搭起来的简陋的茶棚下。
“老板，来碗茶。”
茶棚的老板，是个身材魁梧得，不像话的壮汉。他那身粗布短打，被他那身岩石一样，坟起的肌肉，撑得满满当当。
他不像个卖茶的。 倒像个杀猪的。 他听到苏晚晚的声音，从那口正冒着热气的，巨大的茶锅后面，抬起了头。
他看了她一眼。 就一眼。 那目光，很平淡。就像在看一个最普通的，再寻常不过的路人。
可苏晚晚的心，却在那一瞬间，毫无征兆地，猛地一跳。 她不知道为什么。 她就是觉得，那个男人的眼神，不对劲。 太冷静了。
一个终日守着这荒郊野岭的，破茶寮的，普通的乡野村夫。不该有这样冷静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神。
“给。” 那个壮汉，给她盛了一碗茶，放在了那张油腻腻的，不知道多久没擦过的桌上。
苏晚晚端起碗，那滚烫的茶水，让她那冰凉的手指，有了一丝温度。 她低下头，吹了吹漂在茶水上的茶叶末子，小口地喝着。 她告诉自己。 是她太紧张了。
是她被那个男人，折磨得，已经有了被害妄想症了。 草木皆兵。 对。 一定是这样。
喝完茶，他们继续上路。 可那股莫名的，让她心头发慌的，不祥的预感，却像一根扎进了肉里的，细小的毒刺。 怎么也拔不出来。
傍晚时分。 夕阳将整个天空，都染成了一片瑰丽的，带着一丝悲壮的，血红色。
他们在经过一个叫做“三岔口”的驿站时，又一次停了下来。 这次不是为了喂马。 是板车的一个轮子，坏了。
那个烂赌鬼马车夫，骂骂咧咧地跳下车，对着那只脱落的轮子，又踢又踹。
“他娘的！真是晦气！”
苏晚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从板车上跳下来，看着那个在原地打转的，破损的轮子，手脚一片冰凉。
怎么会这么巧… 天就快黑了。 离望江渡，还有将近三十里的路程。 如果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码头，错过最后一班渡船…
“小兄弟，别急。”
那个马车夫，像是看出了她的焦虑。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指着不远处，那个亮着灯火的驿站，对她咧嘴一笑。
“这三岔口驿，有个出了名的巧手木匠。让他给咱修修，半个时辰，准保好。”
苏晚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家驿站的规模不小。门口挂着两盏巨大的，写着一个“安”字的灯笼。
驿站门口的空地上，停着好几辆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华丽的马车。 一群穿着统一制式的，劲装的护卫，正围着一堆篝火，喝酒吃肉，高声谈笑。
看起来，像是一个实力雄厚的，路过此地的大商队。
苏晚晚的目光，从那些护卫的身上，一一扫过。 那些人，一个个都身材高大，太阳穴高高鼓起。腰间配着统一的，造型古朴的长刀。
他们虽然在喝酒说笑，可那姿态，却依旧保持着一种军人般的，充满了警惕性的挺拔。
而且… 苏晚晚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那些护卫喝酒用的，不是普通的瓷碗。 而是一种用上好的，和田白玉，精心雕琢而成的，价值连城的玉碗。
一个普通的商队。 怎么可能，用得起如此奢侈的东西？ 苏晚晚的脑子，嗡的一声。 她想起了。
她想起了，在水榭的那间，她连踏进去的资格都没有的书房里。 她曾经，在一次给他送茶的时候，无意中，瞟到过一眼。 他那个用来当笔洗的，被他随手扔在桌角的，毫不起眼的白玉碗。
和那些护卫手里的，一模一样。
轰—— 一道黑色的，带着毁灭气息的闪电。 狠狠地，劈在了苏晚晚那天崩地裂的世界观上。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打颤。 一股让她从头皮到脚底，都窜起一阵密密麻麻的，毛骨悚然的寒意。 像一条冰冷的，淬了剧毒的毒蛇，瞬间缠住了她的心脏，并且，越收越紧。
她明白了。 她什么都明白了。 那个茶寮里，壮硕得不像话的老板。 这群用价值连城的玉碗，喝酒的，“商队护卫”。
还有这一路上，那出乎意料的，顺利得不可思议的，平静。 这不是逃亡。 这是一场，被他精心设计好的，公开的，被押送向刑场的，盛大的游行。
她以为自己是那只，成功挣脱了猎人陷阱的，聪明的狐狸。
可实际上。 她只是那只，被猎人从一个笼子，放出来，赶进了另一个更大，更华丽，也更让她绝望的笼子里的，愚蠢的，可怜的，自作聪明的宠物。
他根本，就没想过要拦她。 他只是，想看她跑。 他想看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心机，所有的希望。
然后，在她以为自己，终于看到了自由的曙光的那一刻。 再亲手，将那片曙光，在她面前，彻底地，碾得粉碎。
“啊——” 一声凄厉的，充满了绝望和疯狂的尖叫，猛地从苏晚晚的喉咙里，撕裂而出。
她转过身，像一个疯子一样，朝着来时的路，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她要跑！ 她要逃离这里！ 她要逃离这个，他为她精心布置的，天罗地网！
“小兄弟！” 那个烂赌鬼马车夫，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他想上前去拉她。 可他的手，还没碰到苏晚晚的衣角。 一道黑色的，快如闪电的影子，就从那群正在喝酒的“护卫”中，猛地窜了出来。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 那道影子，就挡在了苏晚晚的面前。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穿着黑色劲装的，脸上带着半张银色面具的男人。
他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一双冰冷的，没有任何感情的，像两块被最冷的，北地寒风，吹了千年的，坚冰一样的眼睛。 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站在那里。 就挡住了，苏晚晚那条，通往生的希望的，最后的退路。
苏晚晚那狂奔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像一头被逼到了悬崖边上的，绝望的母鹿，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仿佛从地狱里走出来的，拦路恶鬼。
她的胸腔，因为剧烈的奔跑和极致的恐惧，而剧烈地起伏着。 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却觉得，自己吸进肺里的，不是空气。 而是带着死亡气息的，冰冷的，浓稠的毒雾。
“滚开！”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那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充满了恨意和疯狂的怒吼。
她像一头发了疯的，不自量力的野猫。 张牙舞爪地，朝着那个拦路的男人，猛地扑了过去。
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他只是在苏晚晚那双涂满了泥污的，瘦小的手，即将要碰到他的胸口的瞬间。
快如闪电地，伸出了一只手。 精准地，捏住了她的后颈。 就像，捏住一只张牙舞爪的不听话的小猫。
苏晚晚所有的动作，都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冰冷的力量，从她的后颈处传来，瞬间传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一样。 她软软地，瘫了下去。 被那个男人，像拎一只破布娃娃一样，轻而易举地，拎在了手里。
她那颗充满了自由的，狂喜的，希望的心。 在这一刻。 彻底地，死了。 她完了。
她那双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绝望，而瞪得大大的，几乎要裂开的眼睛里。 缓缓地，淌下了两行滚烫的，黑色的，混合着泪水和锅底灰的，绝望的泥流。
她被那个男人，拎着，一步一步地，拖回了那辆她以为是通往自由的，希望的板车旁。
那个烂赌鬼马车夫，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将那个脱落的轮子，重新安好了。 他站在车旁，看着被像一滩烂泥一样，扔回车上的苏晚晚。 那张精明，市侩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怜悯和无奈的，苦涩的笑容。
“姑娘。” 他第一次，没有叫她“小兄弟”。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
“别挣扎了。”
“主子他…”
“在望江渡…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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