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奘的脸上一片空白，所有的表情——冷硬、凝重、焦灼、挣扎——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茫然的空洞。他的金色瞳孔映着赵无眠暗金色的眼眸，却仿佛失去了焦距。赵无眠的问题，像一把淬毒的利刃，剖开了他连日来用责任、情谊和侥幸心理勉强缝合的恐惧。
他能战胜全盛时期的无垢师兄吗？
那个曾在他幼时，于灵山菩提树下，为他讲解“金刚怒目，菩萨低眉”的师兄；那个在上一次“泯灭”浩劫中，为护持佛国净土与亿万信众，毅然燃烧金身、推迟浩劫，最终陨落于归墟边缘的师兄……
答案，在冰冷的理智层面，清晰得令人绝望。
无垢天尊，不仅是佛门领袖，更是上任人族至尊，其实力在九宫境中亦属绝巅，触摸到了十方门槛，对轮回、因果、愿力的理解与运用，远非他龙奘可比。若师兄真的…真的成了敌人，他或许能凭借诸天权柄、借助地利周旋，但战而胜之？希望渺茫。
更何况，赵无眠问的不仅仅是胜负，更是“在不造成无法挽回损失的情况下阻止他”。这意味着可能发生的战场在人族腹地，在天域之中，在亿万生灵头顶。至尊级的生死搏杀，余波便足以让星辰陨落，让大陆沉沦。届时，无论谁胜谁负，人族都将元气大伤，甚至可能给星渊鲛族、给暗处的玄灵、给未知的“真正恐怖”以可乘之机。
这份沉默，持续了很久。
久到赵无眠几乎以为龙奘会拂袖而去，或者怒而出手。
最终，龙奘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悠长而沉重，仿佛吸入了万古的寒冰与尘埃。他眼中的空洞逐渐被一种极致的痛苦与挣扎所取代，那痛苦如此深沉，几乎要将他那金刚不坏的佛陀金身都撕裂。他手中的念珠停止了呻吟，因为极致的紧握反而陷入了某种死寂。
他没有回答赵无眠的问题。
因为无需回答。
他的沉默，他的痛苦，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挣扎与绝望，本身就是最清晰、最残酷的答案。
赵无眠看着这样的龙奘，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升起一丝冰冷的了然，以及更沉重的责任。他知道，这把刀，已经插在了最关键的位置。接下来，就要看这位释天，是选择继续自欺欺人，抱住那可能已是虚幻的师兄幻影，还是…为了真正的苍生，做出另一种更艰难、更痛苦的选择。
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暗金色的眼眸如同两口古井，映照着龙奘天人交战的身影，也映照着这片被沉重命运笼罩的神铸之地。炉火依旧，锻声未歇，但某种关乎未来格局的抉择，正在这无声的僵持中，悄然孕育。
随着赵无眠夹枪带棒的问询落地，天工神铸阁外弥漫的炽热气流仿佛都凝滞了一瞬，只剩下远处神炉永不疲倦的轰鸣，为这片沉默敲打着沉闷的鼓点。
龙奘脸上那层冰冷的壳，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纹。他金色的瞳孔深处，似有梵文明灭，又似有业火煎熬。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也更涩，每一个字都像从金铁上磨下来：
“棋天…兵主，你果然已经查到了，或者说，你与天宫之主，从未相信过这‘归来’。”
赵无眠负手而立，阴阳玄袍的袍角无风自动，暗金色的眼眸中流转的阴阳二气似乎都慢了下来，沉淀为一种洞悉一切的幽深。“不是不信‘归来’，是不信‘毫无代价’。释天，你是佛门领袖，参透生死轮回，比谁都清楚——从‘万族精血池’那等汇聚了亘古怨念与不甘的至秽之地爬出来的，真的是当年那个心怀苍生、誓要‘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无垢佛尊吗？”
他向前踏了一步，语气陡然锐利，如同出鞘半寸的冰魂刀锋：“还是说，那池子里浸泡的，除了万族精血，还有某些…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的古老意志？比如，某个需要一具足够强大、足够‘正统’的肉身，来重新执掌他亲手打造的‘秩序’的…万古人祖？”
“放肆！”龙奘周身骤然爆发出璀璨佛光，一尊模糊的怒目金刚虚影在他身后一闪而逝，浩荡的威压令四周空间都泛起涟漪。但旋即，这威压又被他强行压下，金刚虚影消散，他的脸色却更显苍白，甚至透着一丝疲惫。“你…你怎敢如此揣测师兄！”
“揣测？”赵无眠冷笑，指尖在腰间的原初剑匣上轻轻一点，剑匣发出低沉嗡鸣，似有九道截然不同的剑意在应和。“圣灵神体在我身上，圣灵如何陨落，我比谁都清楚。玄灵仙体在我兄长身上，玄灵想做何事，我们亦能感知一二。释天，你告诉我，一个能亲手策划‘泯灭’，视万族为蝼蚁的人，会甘心永恒流亡？当一具完美的、与原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躯壳’从最适合的温床里诞生，他会放过？”
他目光如电，直视龙奘那双充满挣扎的眼睛：“你其实也怀疑，对吗？否则，你不会独自前来找我，而不是带着你的‘师兄’，直接去天宫质问封锁与管制的缘由。你在怕，怕你的怀疑是真的，怕你毕生敬仰的师兄，早已成了他人归来的渡船！”
龙奘踉跄着后退半步，脚下的神铸阁金属地面被踩出细微的裂痕。他闭上双眼，手中那串温养了不知多少万年的龙骨念珠被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崩碎。再次睁眼时，那眼底的挣扎几乎化为痛苦。
“师兄…无垢师兄的气息…确实与当年…有了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他的声音干哑，“那气息更加…古老，更加…冷漠。虽然他在极力模仿，模仿师兄的慈悲，模仿师兄的语调，甚至模仿师兄爱喝的清心茶…但他看向轮回台方向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那是向往与渴望，那眼神我绝不会认错！”
他终于承认了。
赵无眠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冰封般的冷静，以及更深处熊熊燃烧的怒火。果然如此！玄灵，你终究还是不肯罢休！
“他想要什么？”赵无眠问，语气已恢复平静，但在这平静之下，是蓄势待发的风暴。
“资源。”龙奘颓然道，“大量的、最顶级的资源。灵石、神矿、奇药…尤其是蕴含空间与轮回之力的宝物。他说是要巩固归来后不稳的境界，修复旧伤…但我暗中观察，那些资源流入他闭关的净室后，并未用于疗伤或修炼，而是…像是在搭建什么东西，或者，在唤醒什么。”
“轮回台。”赵无眠和龙奘几乎同时说出了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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